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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Chap.3:荷雅門狄(24)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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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後~十九年後 -

兩周時間過去了,荷雅門狄的病情始終穩定,沒有複發的迹象。出于對患者的負責态度,耶蓮娜向她提出多留幾日的邀請,以進一步觀察其治療方法如何最大限度地抵禦“詛咒”。近期陸續有其他病人入住,荷雅門狄住着的重症病房需要重新分配,因此,耶蓮娜特地将右棟二樓的客房理了出來。這一棟房屋除了一樓是候診室和廚房外,二樓是她和丹納的私人生活區域。耶蓮娜擁有自己的卧室和書房,旁邊緊鄰着丹納的卧室,還有一個原本為亞爾維斯預留的客房,在他們婚後選擇同睡一室後便一直空置着,如今正好可以提供給荷雅門狄住。

荷雅門狄欣然接受了安排。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她漸漸發現了診所内部的一些小秘密。每當一天的營業結束後,耶蓮娜便利用起龍術士能力的某些便利來解決麻煩的日常瑣事,比如用魔法驅使掃帚清潔房屋,或是讓一個能自動飛行的水壺為她精心養護的綠植澆水。此外,由于工作繁忙,她多數時間會借助火焰魔法輔助烹饪,用高溫讓食物快速熟透。這些有趣的場景讓荷雅門狄忍俊不禁。顯然,它們并不能為外人所見,這或許也是耶蓮娜從未考慮聘請一兩個助手打理診所的原因。

有時,荷雅門狄會主動包攬做飯的事務。多年的獨立生活經曆早已練就了她不俗的烹饪能力,無論是作為解饞小食的點心,還是用以果腹的正餐菜肴,她都能嘗試一二。耶蓮娜在某次品嘗了荷雅門狄用雞肉和蘑菇烹制的酥皮糕點後,不禁對她深藏不露的廚藝發出了贊歎。她們于是開始輪番下廚,共同為每一餐提供烹饪的靈感和樂趣,這也讓兩人的友誼日漸加深。

而在她們相處的這些時光裡,最令荷雅門狄感到神奇和欣慰的是她身上的傷。這個困擾了她十多年的不治之症,竟奇迹般地複原到它最初的狀态,變成一個僅指甲片大小的淺痕,并且一連數周都未見惡化之勢。對于耶蓮娜的高超醫術,荷雅門狄感到由衷地敬佩。

耶蓮娜對她隐私的尊重也讓她倍感舒适。她從不多問她與雅麥斯的那段往事。在一次閑話家常般的聊天中,荷雅門狄隻是點到即止地向她透露“詛咒”是出自兩大龍王之手,除此之外并未多言,而她也沒有追問。在她看來,這整樁叛逃事件更像是一個奇異的故事,故事中除了出走的首席和被拐跑的雅麥斯外,似乎并沒有真正的受害人——就連那位宣稱被荷雅門狄刺殺的火龍王,其真實情況也頗為模糊。耶蓮娜不清楚火龍王是否真的因遇刺而受傷,但荷雅門狄的那道傷口卻是無可争辯的。事後,族内迅速封鎖了有關此事的議論。盡管龍族對耶蓮娜有知遇之情,但她的忠誠并不盲目,她做人的準則和堅守的信仰源自醫生救死扶傷的職責。若非要從中做個評判,那麼反而是遭受兩位龍王黑魔法詛咒的荷雅門狄更接近于受害者的身份。耶蓮娜既不對這事過分好奇,也不刻意躲避,而是等當事人哪天想通了自願宣之于口,這種充滿分寸感和邊界感的态度,讓荷雅門狄覺得很放松。

四月的最後一個周末,荷雅門狄正安靜地在廚房裡吃着午飯。耶蓮娜在醫療區忙完手頭的工作後,也過來與她一同進餐。然而,就在她剛坐下不久,一陣突如其來的魔力波動打破了室内的平靜。荷雅門狄猛地看向窗外,眼中閃爍着不安,而耶蓮娜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嚴肅。西方某個遙遠的位置,有某種東西正以勻速朝診所這邊飛來。從那股明顯但并不算強大的魔力量判斷,荷雅門狄認為那應當是某個同行的使魔,但她注意到,身邊的女性卻并無警覺之色,反倒有些難為情似的撇了撇嘴,顯然,她知道那是什麼。荷雅門狄仍緊張地握緊拳頭,她卻已放下調羹,擺手示意她沒事。她們走到窗邊眺望,認真搜尋那股魔力的方向。約一分鐘後,那件被魔力驅動着前進的神秘物體終于到了。耶蓮娜雙手輕輕一揮,空氣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氣流被調動起來,包裹在那個物體的周圍,将它緩慢地牽引到她的手上。

随着隐形咒語的解除,一個長方形的酒紅絲絨禮盒呈現在兩個女人面前。一隻小天使模樣的機械生物叼着絲帶,像一個守護禮盒的信使般靜靜等待接收者的開啟。當耶蓮娜接過禮盒後,它便散溢出全身魔力,在原地消失了。

這包裝得極其考究的禮盒裡,似乎裝着十分珍貴的禮物。耶蓮娜歎了口氣,将其打開,果然在裡面發現了一張卡片,上面用優美的法語寫着一句簡短的情話:「看見它,我就想到了你。」

弄清楚這隻是某位龍術士派使魔給耶蓮娜送來禮物後,荷雅門狄這才完全放下心。她微微側目,打量起禮盒内的東西。那是以累絲工藝織成的一個銀色花卉紋手提袋,做工極為精細,在最顯眼的位置上,還鑲嵌着一枚足有鴿子蛋大的淡紫寶石,其色澤獨特迷人,美而不俗。

“能操控使魔飛越那麼遠的距離,還挺厲害。”荷雅門狄感受着殘餘的魔力氣息,決定記住它。從耶蓮娜此刻無奈又帶着幾分歡喜的反應看,這無疑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了。荷雅門狄很少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覺得很有意思,便故意用調皮的語氣問,“他經常這樣做嗎?”

“上回收到他的禮物……大概是去年夏天,丹納和亞爾維斯婚禮結束後的事兒了吧。他送了一整套珍珠首飾,我沒好意思戴,一直都鎖在櫃子裡。這次的這個手袋,也實在太過招搖和奢華,看來又隻能做收藏用了。我真的很疑惑,你說,為什麼男人總以為我們女人就一定會着迷于這些閃閃發亮的飾物呢?就算真要送,還是既實用又低調的東西更好些。”平素沉默少言的耶蓮娜難得滔滔不絕起來,似乎隻要一碰上和派斯捷相關的話題,她就會顯露出與往常不同的開朗。

荷雅門狄原本聽得正開心,可腦子裡卻陡然蹦出了一個不怎麼好的猜想,她的臉色瞬間因擔憂而凝重,“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在來這兒的路上了?”

“不會吧。”耶蓮娜立刻停止了絮叨,一臉認真地說,“我給他回封信,讓他别來。你不用擔心,繼續安心地住着吧。”

幸運的是,荷雅門狄的擔心并未成真。派斯捷沒有來。診所的日子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平靜。不過,荷雅門狄卻從耶蓮娜的言行中讀出了一絲微妙的情感。她想,或許她内心深處其實是希望派斯捷能過來看望她的。這讓荷雅門狄意識到,自己是時候告别了。

她在耶蓮娜診所逗留至五月初離開,付了相當于8個格羅索銀币的診費與房費。兩人道别,并約好如若荷雅門狄的病情再次複發,她會再來拜訪。她惦記着和米爾娜的約定,計劃在六月或七月再返回薩格勒布。這段空檔期,她需要找到一個臨時安置的地方。

斯普利特成為了她的最終選擇。這個曾被她用來善意欺騙米爾娜的城市,坐落于風景如畫的地中海海畔,與拉古薩不過三四天的馬車路程。随身所帶的錢已經不多,但她精神倍增,于是便決定徒步。耶蓮娜在她臨走前,為她細心準備了數日口糧,當它們被徹底耗盡後,她便以沿途采摘的野草莓、野藍莓、野櫻桃等野果充饑。經過六天的跋涉,她順利抵達斯普利特,在城中的一家價格實惠的旅店租了個房間,打算住一個月。

在斯普利特的每一天,她的心都似已飛向了薩格勒布。她不禁想,米爾娜如果能看見她現在這副健朗的模樣,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有時,在夜晚的夢境中,她還是會見到雅麥斯,偶爾也會是奧諾馬伊斯,或者是T。山上的那段歲月已離她相當遙遠了,當她嘗試回想老師的面容,以及那些曾與她交好的守護者們,她發現他們的形象在她的記憶中已變得破碎而模糊,被時間的塵埃所掩埋,就像她逐漸忘卻了父母的容顔。這令她感到灰心。然而,雅麥斯的面龐卻總是鮮明如初,八年前他們離别的那個日子,她也記得很清楚。在黑海西北岸的瓦爾納郊外,他決絕地要她在留下他與放逐他之間做選擇,要聽她親口念出那道封印的咒令。她選擇了後者,與他訣别,那時,雅麥斯臉上那抹有所預料的、雲開霧釋的笑容,成為了她心中永恒的畫面。還有……一個男人。那個名為特維的守護者。他那渴求能獲得救贖的目光,那個将信任和希望寄托于她的眼神,每次荷雅門狄回想起它,心髒都會傳來一陣隐隐的抽痛。即便她的傷勢如今已減輕了許多,可還是會莫名地幻痛起來。

時間轉眼到了租期,荷雅門狄完成退房手續,沒有絲毫留戀地離開了斯普利特。在回程的路上,她放棄召喚機械龍,轉而選擇了騎馬這更為悠閑的方式。一匹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野馬,被龍術士輕易地以她的騎乘技巧和幾顆誘人的野果子馴服,忠誠地跟着她踏上這二百多英裡的歸途。她不時駐足,欣賞壯麗的山川,聆聽鳥兒的歡歌。身上的傷已不再對她的行動造成任何影響,她也終于有心情去細細品味這沿途的美麗風景了。

回到薩格勒布已是六月下旬,荷雅門狄帶着一身的塵土,慢悠悠地騎行在記憶中的熟悉街道。當逐漸接近喬沃維奇家經營的旅店時,她遠遠就望見了米爾娜在院子裡挪運木桶的背影。這天恰逢是盤貨日,店裡的所有員工都在忙碌不休,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在門前悄然下馬的住客。于是,荷雅門狄決定偷偷靠近,給她一個驚喜。

趁米爾娜直起身子,緩解腰部的酸痛時,荷雅門狄來到她的身後,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愛梅莉斯!你——你回來了!”女孩的表情先是一驚,當發現眼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朋友時,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是的,米爾娜。我想我這回既沒有食言,也沒有遲到。”荷雅門狄眯起眼睛,對她微笑。

“上帝啊,真虧你還記得!不過,見到你真好。”米爾娜激動地說着,與她擁抱在一起。

她們的交談聲很快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我主保佑。”旅店老闆瓦西裡·喬沃維奇從隔壁的房間聞聲而出,親切而溫和地說,“你的房間我一直為你留着呢。”

“太感謝您了,喬沃維奇先生。”荷雅門狄向他點頭緻敬,從馬背上解下一個鼓鼓的袋子,邊遞過去邊說,“這是我在斯普利特挑選的一些特産,希望您和家人們會喜歡。”離開斯普利特前,她特意在一家老牌海鮮商店購買了這包腌制品,内含鳕魚幹、鲱魚幹、鳗魚幹等五六種魚幹,作為禮物帶回來送給旅店主人。

喬沃維奇先生接過這包東西,熟練地掂着分量,又細嗅了下味道,随即露出一個适度的笑。

“父親,我今天可以稍微偷一下懶嗎?”米爾娜挽住瓦西裡的手,撒嬌地說道,“我想陪愛梅莉斯多說說話。”

當視線從客人轉移到女兒身上時,喬沃維奇先生原本和煦的臉龐立即變得嚴肅,不過,他沒有責備女兒,破壞這美好的氣氛,最終微微點了點頭,“好,你就去陪陪她吧。”

得到父親的許可,米爾娜興奮地小跑到荷雅門狄的身邊。兩人牽着馬走向馬廄,荷雅門狄把這位旅途中的忠實夥伴交給馬夫,貼着它的耳朵輕聲說,“你以後就住在這兒吧。”

米爾娜溫柔地摸了摸那光滑發亮的黑棕色毛發,“我保證,它會得到很好的照料的。”

她們笑着步入荷雅門狄的房間。米爾娜幫她分擔掃除工作,擦拭桌椅,整理好床鋪,拂去連月積累的灰塵。爾後,她們并肩躺下,暢談了一整個下午。荷雅門狄繪聲繪色地講述着這趟尋醫之旅中的見聞,米爾娜則感歎起她如今紅潤健康的氣色和全身煥發的活力。交談中,荷雅門狄特别提到了一座位于戴克裡先宮内的修道院,聲稱那裡的修士醫術高明,竟治愈了她長期困擾的頭暈病和胸悶症——在斯普利特度過的那一個月,她有充分的時間摸清整座城市,把謊言編織得滴水不漏,真假難辨。不過,為了給後續的出行留出餘地,她又說自己的這個病畢竟是頑疾,如有必要,她可能還得再次遠行複診。米爾娜聽後,緊緊地拉住她的手向天父祈求,希望她已經痊愈。往返斯普利特路途遙遠,她實在不願與這位親愛的朋友再次分離。荷雅門狄也舍不得離開。數月不見,米爾娜似乎變得更漂亮了。她已完全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柔順的金發、深邃有神的藍眼睛和舉手投足間散發着的青春魅力讓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為之心動。盡管荷雅門狄比米爾娜年長得多,年齡幾乎是對方的兩倍——是的,今年她已經35歲了——但米爾娜的純真、善良和熱情,卻讓人沒法不喜歡她。而且,她非常确定,她是一個人類,而不是什麼具有異裝癖或者性别認知障礙的異族騙子。荷雅門狄因為有過被鄰居欺騙的經曆,初遇米爾娜時曾感到不知所措,隻是勉強應付着社交,但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她發現米爾娜其實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她的出現,讓荷雅門狄封閉已久的心靈再次打開,再次願意相信人世間還有真情在。當然,這樣的人不止米爾娜一個,在荷雅門狄的心目中,耶蓮娜同樣也算得上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軌。在随後的幾周裡,“詛咒”都不曾打擾過荷雅門狄,仿佛要被她遺忘了。她與米爾娜相處融洽,每天都要找機會聊上一會兒。米爾娜從小就在店裡幫工,她的日常工作有洗衣洗碗,整理貨物,清潔衛生,陪母親和嫂子到集市采購,為父親和兄長準備飯菜,在招待員忙不過來時幫忙跑堂服務,有時還需要喂養家禽家畜和承擔一些體力活。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米爾娜在廚房掃地,荷雅門狄悄悄溜進去找她玩。為了節省燃料和烹饪時間,鐵鍋下的竈火常常不熄,持續炖煮着蔬菜、肉和豆子谷物。這會兒客人正少,兩人看着另一口閑置着的鍋以及桌上的兩個雞蛋和一小捆新鮮韭菜,突然想動手做一些點心,享受一頓私人小竈。米爾娜負責洗菜切菜。她刀法娴熟,一根根韭菜如同精心裁剪的綠綢帶般在她的手下整齊排列開來。荷雅門狄把雞蛋打在碗裡,加入切好的韭菜段,邊攪拌邊想起了在耶蓮娜診所的日子,那位不善烹饪的醫生每每忙碌時總是随便對付着吃一口,想到這裡她不禁笑了出來。相比之下,米爾娜的廚藝實在驚人,就連荷雅門狄都感到自愧弗如。

接着,她們又一起和面、揉面,将面團擀得薄而圓。當一個個韭菜餡的薄餅被放入鍋中,滋滋作響時,兩人都被那誘人的香氣引得忍不住舔起了嘴唇。

“有你這麼個會做飯的朋友,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荷雅門狄笑着看向身旁的女孩。

“嗯,是你有口福。而不是什麼不認識的臭男人。”米爾娜噘了噘嘴,不怎麼高興地回應道。

驚訝于她的反應,荷雅門狄的眉毛稍稍擡起。她清楚,像米爾娜這個年紀的姑娘,遲早要談婚論嫁。但她并不喜歡拿這種男女嫁娶的事情開玩笑,剛才的話裡也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沒想到這個一向好脾氣的女孩居然對此相當在意。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火,米爾娜腼腆而羞愧地笑了笑,随即轉移了話題,“明天我們一起去做彌撒吧。”

“當然。”荷雅門狄爽快答應了她的邀約。

不過,第二天清晨在教堂舉行的彌撒儀式上,卻發生了一件意外。彌撒結束後,人群逐漸散去,她們也正欲離開,卻迎面碰上了一位年輕的神父。荷雅門狄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是曾為她做告解的神父。這乍然的相遇令她尴尬,顯然神父也已經辨識出這個在告解過程中唐突跑掉,對天主的勸善置若罔聞的女性,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就在他想要上前搭話時,荷雅門狄突然抓起米爾娜的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徑直向外跑去,激起了一陣嘩然。米爾娜對這難得的叛逆之舉感到興奮不已,而站在一旁目睹這一幕的父親則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不解與不滿的神情。

荷雅門狄事後解釋,稱自己當時突然肚子疼,急着想回家處理。米爾娜非但不介意,反而調皮地表示,“從來沒做過這樣刺激的事情呢。過慣了循規蹈矩的生活,偶爾能像你一樣瘋一回,感覺真不錯。愛梅莉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冒險,遊覽那些我從未見過的風景。可我不能。父親總有他的說辭和道理。我真的好羨慕你。”女孩落寞的笑容和她那注定被束縛的人生,讓荷雅門狄的心裡很不好受。

厄運和壞事接踵而至。七月中旬,“詛咒”卷土重來。原本不起眼的傷口在兩天内擴張了兩倍,變得如核桃般大,幾天後又變成更為嚴重的形态,幾乎要恢複到她接受治療之前的那個大小。那些代表着死亡的腐壞因子在她的體内肆意演變、惡化,加劇,貪婪地攫取着她的精氣。她記下所有的變化以及它們相對應的時間。耶蓮娜的治愈魔法幫助她安然度過了四個月,而這似乎就是其療效的極限。根據丹納和亞爾維斯的行程,荷雅門狄能前往耶蓮娜診所的時間隻有每年的三月、四月、五月,九月和十月。因此,在九月到來前,她能夠做的,唯有強忍着詛咒帶來的痛苦,耐心等待。

對于傷痛,荷雅門狄早已習以為常,前段時間的輕松和舒适,反倒更像是上蒼賦予的短暫饋贈。然而,從那種狀态一下子回歸到病痛的現實,她也不免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她不得不又開始使用起以前的那些香料,遮掩傷口散發出的氣味,隻有這樣才能夠在人際交往中保持一些尊嚴。

終于,九月的某一天,荷雅門狄向米爾娜透露了自己即将再次前往斯普利特的打算,但這次,她沒有和她約定具體的歸期。米爾娜對此憂心忡忡。她想勸友人留下,卻有口難開。最終,荷雅門狄懷着愧疚的心,在米爾娜戀戀不舍的目送下離開了薩格勒布。

拉古薩的城門為她敞開,耶蓮娜歡迎她的到來。診所裡依然隻有她一個人在忙碌,一樓候診區人來人往,二樓的病房裡人滿為患。盡管如此,耶蓮娜還是優先騰出時間,為荷雅門狄悉心醫治。在得知她從七月就開始漸漸不适後,醫生的表情凝重起來,似乎為自己的療法未能有更好的效果而感到歉疚。

“沒事的,耶蓮娜。千萬别自責。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望着手術室的天花闆,荷雅門狄露出一絲笑容。

“你要注意,往後的治療效果可能會縮短。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次大約能幫你支撐到明年年初。”耶蓮娜說到這裡,深深地歎了口氣,“如果能堅持得再久一點就好了。”

荷雅門狄明白,耶蓮娜這是在為她擔憂。丹納和亞爾維斯整個冬季都會待在拉古薩,這也就意味着荷雅門狄若想再次拜訪,就必須等到來年三月了。

十月中旬,荷雅門狄告别耶蓮娜的診所。一個棘手的問題難住了她。眼前有兩個選擇:要麼在斯普利特住到三月後返回拉古薩,要麼就直接返回薩格勒布。最終,出于對米爾娜的挂念,荷雅門狄隻在斯普利特逗留了短短一周,就冒險動身回去了。

這次她隻離開了一個多月就提前歸來,米爾娜感到非常欣慰。她的父親并未多言,依然為這名住客保留着房間。荷雅門狄在交11月的房租時,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仿佛面對的是一件令他不悅的事物,但僅僅是一眨眼,他又恢複了平日裡那和藹可親的模樣。

米爾娜的喜悅沒能持續太久。父女倆的關系開始日漸緊張,經常在屋子裡爆發争吵。荷雅門狄有時從樓上下來,會撞見米爾娜偷偷抹淚。每當她想要詢問,米爾娜便躲開她,一個人跑去店外平複情緒。而每當瓦西裡與荷雅門狄的目光不期然地相遇時,他都會迅速地将頭轉向一邊,避免與她的對視。

荷雅門狄雖然心中憂慮,卻無法介入他們的家庭紛争。正如她之前所預測的那樣,米爾娜即将年滿十八,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家,到屬于她自己的小家庭中去。荷雅門狄也有自己的煩惱。在1月最冷的時候,“詛咒”又一次找上門來,不斷提醒着她,這是自己永遠也擺脫不了的陰影。

漸漸地,荷雅門狄與米爾娜相處的時間變得稀少。不知為何,瓦西裡似乎有意在她們之間設置障礙,阻撓她們的交往。米爾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店内事務及與家人們的相處中。荷雅門狄難過地想,是否因為自己頻繁的遠行,才導緻這段珍貴的友情漸行漸遠。她既不能在耶蓮娜的診所久留,也無法專心地待在薩格勒布。為了治病,她被迫在薩格勒布、拉古薩和斯普利特三地間頻繁奔波,這使得她與米爾娜的見面機會慢慢地減少了。雖然她們仍在同一個旅店,每周總能見上那麼三兩次,但這名18歲的女孩卻一天比一天看起來愁苦,藏着越來越沉重的心事。皮魯修士在這年冬天病故了,喬沃維奇一家參加了他的葬禮。虔誠的他們依舊定期去教堂做彌撒,但由于與米爾娜漸漸疏遠,荷雅門狄再也沒有與她同行。

即使兩人之間的關系已不複當初,但她仍覺得有必要找個機會進行一次深談。春天來臨,荷雅門狄在準備再次前往拉古薩之前,找到了正在大堂裡擦桌子的米爾娜。她毫不猶豫地拽住她的手,帶着她沖出了店門,在鬥折蛇行的街道上一路奔跑。米爾娜像一隻迷途後被主人尋回的小貓,順從地跟随着她。最終,她們在一個繁鬧但無人識得她們的街角停下了。

周圍的嘈雜聲将她們此刻急促而不安的呼吸淹沒,卻遮不住荷雅門狄那清晰的聲音。“我要走了。”她說,“這次,我不知道會去多久。米爾娜,等我回來後,我們還能見面嗎?”

這句問話中暗含的意味,讓米爾娜感到一陣心慌。她明明已有再也見不到自己的預感,可她卻還是要堅持離開。“你總是這樣,”她抱怨道,“總是來去匆匆,行迹不定。為什麼就不能安定下來,過平穩、正常的生活呢?”

“我……”

“對不起,愛梅莉斯,我不該對你發火的。”米爾娜的眼眶微紅,充滿了無助和哀傷,攥着裙子的雙手狠狠發力,仿佛要借此來穩住内心的波瀾,“我氣的是我自己。我沒辦法忤逆父親的意願。我……馬上就要嫁人了。”

對于這頗為無奈的結果,荷雅門狄早已有所預料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去年夏天,瓦西裡就已經開始為女兒物色夫婿,積極籌劃着她的未來。米爾娜始終都不願接受這個安排,無奈父命如山,在多次反抗都無果後,她也隻能屈從于命運。

“什麼時候?”荷雅門狄有聲而無力地問着,聲音比拂過她們臉頰的微風還要微弱。

“下個月月初。嫁給一個皮革匠。”米爾娜回答,“婚後,我會搬去和丈夫一家住。”

“就算以後你住在丈夫家,也還是能經常回來看看的,不是嗎?”

“父親讓我盡量少回來。他說,嫁了人就要一心一意地為丈夫和他的家庭着想,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勤儉持家,做一個妻子的本分。所以,每年除了幾個節日外,其餘時間我大概都不會再回店裡了。”

荷雅門狄不知該如何繼續問下去,隻感到喉嚨被什麼東西勒緊了。

她們在外面共度了一個下午,但真正交流的時間并不多,大部分時候都隻是沉默地坐在一處台階,看着太陽一點點下沉。回去的路上,米爾娜精神頹喪,步履沉重,突然提出想去荷雅門狄的房間待一會兒,那語氣仿佛是一個年幼的孩子向母親或長輩的懇求。

在旅店門前,她們遇到了米爾娜的父親。他嚴厲地橫了一眼,示意女兒跟他回去。但這一次,米爾娜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毅然無視了父親的命令,執意要與她的朋友回屋。進屋後,荷雅門狄關上門窗,将外界的一切惡意都隔絕在外,隻留下她們二人獨享這片私密的空間。

“愛梅莉斯,”米爾娜主動拉起荷雅門狄的手,讓她和自己一同在床邊坐下。燭光搖曳,照亮她深邃的眼眸和疑似存在的一些淚光,将它們映照得宛如兩顆璀璨的星辰。“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可能以後沒機會再說了……”

荷雅門狄用心聽着,一直溫柔地注視着她。

“其實,我父親叮囑我婚後待在丈夫家還有一個原因,他不贊成我和你往來過密。他認為,你是個貧窮、單身、不合群,且身世成謎的孤女,顯然無法為我們家帶來任何幫助。”米爾娜喪氣地說。

這些話讓荷雅門狄心中一震。喬沃維奇先生從來沒表露出這些想法,這讓她感到非常吃驚。然而,米爾娜接下來的講述,将更加颠覆她的認知。

米爾娜的父親早已對荷雅門狄的行蹤産生懷疑,而她提前的歸期,讓他對她的疑慮更甚,于是四處找人打聽她的事情。他一面去聖克萊爾修道院詢問皮魯修士,一面又去東部城區的聖斯特法諾大教堂找到那位神父,得到了讓人不安的答複。皮魯修士堅稱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叫愛梅莉斯的女人,讓她到斯普利特求醫的建議則更是天方夜譚,而那位神父雖然不方便透露信徒的告解内容,但言語間卻暗示她是一個品行不端、熱衷于勾引男人的女人。在瓦西裡眼裡,荷雅門狄不僅是一個騙子,還是個蕩|婦,對上帝更是大不敬,這種種罪行皆讓人無法饒恕。而自己的女兒竟執迷不悟地與這種人來往,實在讓他痛心疾首。他多次嘗試說服米爾娜與荷雅門狄斷交,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手段,米爾娜這才不得不屈服。但在女孩的心中,或許這些指控都是真實和無可辯駁的,卻仍不足以抵消她對荷雅門狄的喜歡。即便知道她身上有着諸多謎團和争議,米爾娜也依然喜歡着她。

“如果能永遠不嫁人,永遠和朋友在一起,該多好啊。”說到最後,兩行淚從米爾娜的眼角滑落,被她重重地用手背擦去。

荷雅門狄心中五味雜陳,不是因為自己的欺騙行為被揭穿,而是她想要安慰米爾娜,卻又難以開口。她們即将分别。米爾娜要嫁給一個姓馬蒂赫的皮革匠。此人住在城北的繁華地段,家族世代從事皮革工藝,在當地工匠行會中享有盛譽,工作穩定,家資頗豐,毫無疑問是世俗眼中的良婿。喬沃維奇家與馬蒂赫家門當戶對,這樁婚姻在雙方親屬看來無疑是天作之合,赢得了衆人的一緻祝福與認可。荷雅門狄雖是米爾娜的朋友,卻也隻是一介外人,根本沒資格去評論或者反對什麼。在人生的必經道路上等待着米爾娜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不像她,隻能……

米爾娜忽然湊向荷雅門狄,兩人的距離近得幾乎能碰觸到對方的呼吸。荷雅門狄擡眼望去,看見的是一張含淚帶笑的面孔。在昏暗的燭光映襯下,她顯得溫柔且飽富情感,眉目間不禁流露出少女含羞的意味。

“我喜歡的是你。”她輕聲說道,語調中帶着明顯的緊張,忽而又釋然地笑起來,“你說,天主會原諒這樣的行徑嗎,愛梅莉斯?”

“原諒……什麼?”

“同性間的愛戀。”

如此坦然而猝不及防的告白,讓荷雅門狄的思維瞬時變得一片僵滞。她怔怔地望着米爾娜,不知該如何分辨這一刻在她眼中的那份柔情。

“我喜歡你。”她繼續說,“我不知道這對不對。也許主會因此而懲罰我。但我想,祂既然對任何人都有着無限的仁慈,那祂一定也會理解的。”

她靠上了荷雅門狄的肩膀,兩人耳鬓交接,倚在了一起。荷雅門狄看不見米爾娜的臉,但能通過她加速的脈搏和略顯升高的體溫感受她此刻的心情。盡管對她下一步的舉動充滿了不确定,但荷雅門狄沒有抗拒,沒有退縮,隻是默默任由她依偎着自己。

“你身上總是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她說。

她沒有聞出來。那些藏在衣服裡的香料竟真的将那些腐朽的氣味完全地遮蓋住了,就像荷雅門狄從未發現米爾娜的心意,從未往那方面去想。

“你會讨厭我這麼做嗎?”米爾娜小心翼翼地問。

“不,我不讨厭。”荷雅門狄小幅度地搖頭,仿佛背負了最大的愧疚一般,輕聲回答,“我也很喜歡你。”

“真的嗎。那太好了。”在友人視線不及之處,米爾娜臉上短暫地閃耀起光芒,而後,悲怆之色籠上了她的眉宇。她壓抑着心中的憂戚和痛苦,低聲地說,“我已經在心裡對天主發下重誓,今生不會再與你相見了。但今夜……就讓我再多貪戀這一晚的時光吧。陪陪我,好嗎?”她枕在她的肩頭,靜靜感受着所愛之人的呼吸與香氣,閉上了眼睛。

一切已盡在不言中。荷雅門狄沒有言語,隻是伸手抱住了她,像擁抱着一顆人世間最難以割舍的真心。米爾娜愣了片刻,也伸出了手。荷雅門狄感受着她的回抱,手臂收緊,好似要将這個時刻永遠銘記于心。

她想,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女孩。

她們躺在床上,睡了很久。在天邊初露魚肚白的時候,米爾娜回到了自己的家,像沒事人一樣繼續幹着日常的瑣碎。荷雅門狄收拾了行裝,對着她的背影默默告别,踏上了屬于自己的路。

來到拉古薩的城西山丘,僅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診所這一帶仍然如往昔那般幽靜平和,正如它主人留給人們的印象。不過,在開門看到荷雅門狄的那一刻,耶蓮娜平日溫婉淡然的面容卻在一瞬間掠過了幾分慌張,旋即又換上了一個慶幸的笑。

從她的叙述中,荷雅門狄了解到,昨天派斯捷竟然來過這裡。他坦言自己已無法再忍受相思的煎熬,迫切希望能見到耶蓮娜,甚至還提出了想留下來過夜的請求。耶蓮娜顧忌自己的名譽,在招待他吃了頓晚飯後,就急忙将他趕走了。幸好,兩人沒遇上。荷雅門狄聽她說完,也不禁松了一口氣。她默不作聲地感受着派斯捷遺留的魔力痕迹,這些氣息較之于之前的機械使魔更為強烈,更容易被捕捉和把握。她暗暗地将它們記在心裡。

躺在手術室中,荷雅門狄接受了又一次的治療。耶蓮娜的療法雖無法徹底拔除她的病根,但每次治療後,都能保她在大約四個月的時間裡不再發作,而且就目前來看,療效的持續期暫時還沒有任何縮減。

在診所客房心不在焉地住了兩周,荷雅門狄便匆匆告别了耶蓮娜。此前,為了不讓行蹤和時間穿幫,她總會在離開拉古薩後先到斯普利特待上一陣子作為過渡,而現在,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反正謊言已被戳破,又何須再故作掩飾?她要馬上就回薩格勒布。如果回去得早,也許還能在米爾娜出嫁前與她再見上一面。

然而,當她滿懷期待地回到薩格勒布時,卻得知米爾娜的婚禮已經在五天前舉行完畢。這回,終于輪到米爾娜對朋友進行善意的欺騙了。為了徹底斬斷這份為世不容的感情,她故意說了一個假日期,單方面地與荷雅門狄斷絕了聯系。她這樣做究竟是出于什麼目的?她愛着“愛梅莉斯”,但是否也夾雜着一絲對她的恨?随着米爾娜搬去丈夫的家,荷雅門狄的生活從此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夥伴,變得孤孤單單。盡管喬沃維奇先生并不待見這位住客,卻也明白不能因個人情感而損失金錢。這女人雖然礙眼,可至少沒有在明面上做出對他或他的旅店有害的行為,所以,他尚且還能容忍她繼續住在這裡。

荷雅門狄在麻木中度日。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酷暑來臨了。随後,夏天也在這說不出的孤獨與迷茫中過去了。轉眼間,時間已至八月底,荷雅門狄開始考慮是否要再次去拉古薩拜訪。她想,自己也許可以再試着堅持一陣,挑戰自己的極限。她不能一味地依賴治療,不能稍有不适就尋求耶蓮娜的幫助。這麼多年來,她都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忍耐過來的。她是戰士,是一名龍術士,而不是什麼嬌生慣養、稚弱不堪的小貓小狗,連一點點痛都承受不了。她必須學會與痛苦共存,這是她身為首席龍術士的矜持與驕傲。

命運磨煉了她,卻也不願意放過她。九月的最後一天,一場急暴雨席卷了整個城市,而“詛咒”也恰逢在這時如狂風驟雨般猛烈地襲來。她險些又要在攀樓梯時失手打翻洗澡水,但這一次,再也沒有米爾娜溫柔的身影出現在旁,為她遞上手帕。荷雅門狄強撐着自己虛弱乏力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回到房間,最後,水在房間内傾灑了下來,而她也在這濕潤的地上一直昏迷到了淩晨。次日上午,她拖着滿身的疲憊與倦怠緩緩下樓,當經過一樓米爾娜父母的房間時,耳邊飄來一陣歡喜的笑語。她悄悄湊近,嘗試聽清他們的對話,這才知道米爾娜早已懷孕了。

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非但沒有給荷雅門狄帶來任何欣悅,反而讓她的心情變得沉重。在得知這一消息的第二個月的某夜,她做了一個夢。她看見米爾娜穿着一條潔白的睡裙,身形單薄,一直蹲在地上哭,就像是一個遭全世界遺棄的孤兒,而令人心驚的是,她的腳邊竟真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嬰孩,渾身是血,躺在襁褓中一動不動。荷雅門狄焦急萬分,想要沖上前擁抱米爾娜,讓她不要害怕。可她剛要碰觸到她,米爾娜就不見了,死嬰也跟着消失。任憑她如何呼喚和尋找,米爾娜都再也沒有出現。

這個噩夢,讓荷雅門狄在之後的一整周都深陷于憂愁和不安之中。思念驅使她做出了一件沖動的事。她忍不住偷偷跑去城北,想要看望米爾娜。找到那位著名皮革匠的家并不困難。荷雅門狄邊跑邊問,幾乎是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那棟房屋,整個過程隻花費了半小時。

敞開的房門與半開的窗,讓木屋中的景象得以被窺見一二。一位年約二十六七,毛發濃密,身穿黑色皮圍裙的青年,正立于工作台前,聚精會神地用刻刀為一雙精美的皮靴子雕刻花紋。他身後的牆上挂滿了各式各樣的皮革成品,從精緻的皮甲到堅固的馬鞍,每一件都凝結着匠人的精湛技藝與辛勤付出。身為妻子的那名金發女性則在稍靠内的位置,手裡拿着一塊軟布,細緻地擦拭着那些已經完成的皮革制品,使它們更添光澤。同時,她還不時地為男人遞上他所需的工具,收拾周圍散落的碎皮和廢料。她的動作麻利而熟練,毫無怨言,仿佛這一切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街上往來的行人絡繹不絕,從皮革匠的家門前匆匆而過。荷雅門狄躲在對面商鋪的柱子後,足足觀察了十五分鐘。從她的視角望去,大多隻能看見米爾娜沒有表情的側臉。她的腹部已微微顯懷,小肚子輕輕撐起她寬松的、略顯陳舊的衣裙。盡管身體已不似從前那般靈活,但她依然竭盡所能地協助丈夫,共同支撐起這份家業。這一刻,荷雅門狄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痛難忍,眼眶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模糊了起來。

擡手之間,龍術士就有能力可以将米爾娜帶走,讓她遠離薩格勒布,讓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徹底忘記她。

可是,荷雅門狄做不到——她不能這麼做。

她怎能擅自武斷地認為,米爾娜如今還對她存有舊情,會願意随她而去?或許她已經愛上了她的丈夫,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全新的生活,接受了這個全新的身份。而自己——一個飄泊不定的逃犯,又能給予米爾娜什麼呢?難道要讓她放棄一切,跟着自己浪迹天涯?

“米爾娜……”她輕聲念着她的名字。

不知這聲呼喚是否引起了某種奇異感應,屋内的女性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歪過頭,朝荷雅門狄的方向瞥視了過來。

原本還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已經轉身跑開。

晚上,想着白天見到米爾娜的場景,想着她最後可能投過來的那道視線,荷雅門狄難以入睡,眼淚從仰躺着的面頰兩端悄悄落下,浸濕了枕巾。她痛苦地閉緊雙眼,後悔自己不應該就那麼逃走。

附着在胸前傷口的那道“詛咒”,仿佛終于找到了宿主最脆弱的時候,開始猛烈地發動攻擊。床上的白發女人卻感受不到。悲傷的情緒已将她徹底淹沒,她的心早已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此時再想動身去拉古薩,已變得十分兇險,因為丹納和亞爾維斯八成已經回到了耶蓮娜的診所。荷雅門狄隻能靠自己的力量,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熬過……這個令人心痛的時刻。

LXXI

- 十九年後 -

費路西都眺望遠方,用他那不知更疊過多少次面容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氣。好聞的花香在樹林中彌漫,各色野花猶如繁星一般,點綴在靜谧而深邃的山道間。真是美妙的氣息。自然、樸實,安甯,更象征着安全。這是他耗費了數不盡的心血才重新找回來的感覺。

倘若……他在心中暗自祈願,能夠在這片栖身之所外,把曾經的那些老部下也都一一尋回,那該有多好啊。

忽然,一名叫作蚩芮托的族人靠近了。她走路時靴子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可費路西都還是發現了她的到來,并嚴肅地看向了她。她身上所散發的「先鋒」這一層級的雷壓是顯而易見的。盡管她極力壓抑,但它們仍像暗流一般洶湧,完全無法在高她一級的「将軍」面前隐藏。

“費路西都大人,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随時都能出發。”蚩芮托的人類宿體身材粗壯,方臉尖眼,生前想必是個彪悍潑辣的人。但此時,她的臉上卻顯示出一種與原宿體性格迥然不同的溫和之色,仿佛粗犷表皮下包裹着一具細膩的靈魂,這給她增添了幾分獨特的氣質。

費路西都微微點頭,目光深沉,“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的,大人。請您放心。”蚩芮托恭敬地回應,“我們會小心行事,等到夜深人靜時再動手。”

部下告退了。費路西都眯起眼睛,目送蚩芮托走向她挑選的十名精英戰士。她曾在費路西都軍團的那些先鋒中位列第四,雖然其實力相較副官查寇拉而言略顯遜色,但在軍團曆經的無數次殘酷戰鬥中,她所展現出的超高服從度、鋼鐵般的意志力以及卓越的生存能力都使人無可挑剔。軍團無論是面臨嚴峻的外部挑戰,還是來自内部的分裂危機,她都始終如一地支持将軍的決策,并為此深感自豪。在生存方面,蚩芮托的表現更為突出。即便混戰中被敵人打散,也能憑借頑強的耐力與毅力絕境求生,最終成功與費路西都會合,繼續緊密地追随在他的左右。正因如此,當費路西都冒死尋遍了所有與沙桀和米竺勒夫的軍團發生過激烈交火的那些區域,那些散落着戰友們遺骸的戰場,都沒能找到查寇拉生還的證據甚至是屍體後,他便提拔了這名忠勇雙全、行事審慎的部下,成為自己的新任副官。

蚩芮托的隊伍踏上了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山道,身影逐漸在夕陽的餘晖中消失。

此時,天邊的太陽已經下沉得更低,黃昏的光灑在費路西都的身上,讓他身處在一片橙紅之中。經過數月的跋涉,他們終于在這個南喀爾巴阡山的山谷中,建立起一個隐蔽而安全的臨時營地,讓部隊得以在此短暫地休整。山谷的隐秘性很好,四周被高聳的山峰環繞,僅有一條狹窄的小徑與外界相通。更重要的是,這裡曾是刹耶軍的地盤,是他們舊時基地的輻射區,但在很多年前就已被他們遺棄。與刹耶軍纏鬥的這些年來,費路西都始終密切關注着他們的動态。這個老巢毀于龍族部隊的偷襲,山體倒塌,地下宮殿遭到嚴重的破壞,加之龍族的眼線一直都嚴密地盯着這裡,刹耶最終不得不徹底打消重建的念頭。如今,他們已在新地方安家落戶,而這個曾經是他們勢力範圍的山區已不再有龍族部隊問津。刹耶軍放棄了這片山區,費路西都則将它撿起,把附近的這個山谷變成自己的避難所。過去最危險的地方,現在卻反而變得最安全,這句古老的人類諺語在事實的驗證下,證明了它有時确實蘊含着某種真理。

夜幕将至,營地裡生起了火。達斯機械獸人族固然天生不畏寒冷,但長久以來受人類生活方式的影響,他們也漸漸沾染了人類的某些習慣。族人們圍坐在火堆旁,躍動的火光映照出那一張張堅毅而滄桑的面孔。費路西都從這片小斜坡遠眺出去,谷口的景色在他的面前徐徐鋪展。連綿的敞篷如同一片片綠色的波浪,完美地僞裝在原始榉樹林間,構成一個隐秘的小村落。族人們或低聲交談,或閉目休息,或伸手烤着火,還有個别人在默默地磨砺刀刃,為可能到來的戰鬥做着準備。無論怎麼清點,這裡的人都不足五十,即便算上蚩芮托帶走的那些人,也才勉強達到六十來個。這便是這幾年來他所能找回的全部了。他們都是在敵人的瘋狂打擊下保住性命和理智,沒有倒戈叛變的勇士,是目前尚能跟随着将軍的忠誠部下。費路西都緩緩踱到篝火旁,擇一處空地坐下來,凝視着那好似在咆哮、在怒放的火焰。那些艱難找尋幸存者和哀悼逝者的日子,那些為了生存和複仇而流下的血汗,都已經深深根植在他的生命中,成為一個永恒的,無法被歲月、記憶和情感所磨滅的印記。

當月亮懸于天際,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漸漸沉寂下來時,蚩芮托和手下們終于帶着搜刮來的成果返回營地。他們帶回了一些食物——人類的食物。這片區域周邊分布着不少村莊,還有一些曆史悠久的城鎮。部隊每次出擊,都挑選不同的村莊作為目标。将軍總會再三叮囑他們要保持低調,不可張揚。他們不僅得提防刹耶的威脅,還要時刻警惕龍族。這支負責覓食的小部隊在将軍的嚴令下,每次都會趁夜色的掩護悄悄行動,至今為止,還從未出過任何岔子。

不過,這次他們選中的村莊,其資源貧瘠卻遠超預期。裝着食物的布袋被放置在地上,揭開一看,隻見到一些幹硬的麸皮面包,少量的腌黃瓜、腌卷心菜,外加三隻被捆住的活雞,既沒有充足的肉,也沒有好喝的酒。雖然是為了避免驚擾到村民而特意隻取小部分,可這點補給也太過寒碜,不出兩日便會被耗盡,遠不能滿足費路西都的期望。然而,衆人臉上卻洋溢着笑容,四周還飄蕩起輕快的口哨,似乎暗示着事情并沒有這麼簡單。除了食物外,蚩芮托的部隊顯然還帶回了别的什麼。而費路西都那敏銳的嗅覺也不會出錯。他直勾勾地盯着人群最後方那隐約可見、微微搖晃的輪廓。在夜色下,它們就像是兩團緩慢蠕動的黑影。

領頭的蚩芮托快步來到将軍的跟前,鞠了一躬,“費路西都大人,此次收獲欠佳,我深感歉意。為作彌補,我特地為您帶來了……這個。”她朝身後做了個手勢,“我以性命擔保,我們的行動進行得十分隐秘,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除了這兩個人。他們是唯一的目擊者。當時,整個村子的人都已沉睡,唯獨這兩人剛巧返回,撞見了我們,還企圖高聲呼喊。我的人迅速而有效地将他們控制了起來。經盤問後得知,這兩個醉漢因為在鄰村朋友家聚會暢飲,才會晚歸。我原本想就地解決掉他們,但掩埋屍體不僅費時費力,也是一種浪費。因此,我留下了這二人的性命并把他們帶了回來。我想,或許他們對您會有更好的用處。”

那兩團黑影——兩個用粗皮繩緊緊綁縛雙手,頭上套着黑麻袋的人類俘虜——已離得很近了。他們被幾名士兵拉扯着帶到費路西都面前,随着麻袋被猛地摘下,兩張驚恐萬分的臉龐顯露了出來,同時,口部嚴嚴實實的布團也映入了眼簾,這是為了防止他們發出任何可能會擾民的求救聲或者罵喊聲。費路西都點頭表揚着副官的謹慎,細細審視起這兩個俘虜。除了因不斷掙紮而留下的捆綁痕迹,以及因恐慌而滲出的滿頭大汗外,他們的身體幾乎完好無損,沒有受到一點傷。此時,在見到這群強盜的頭領後,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危在旦夕,兩個人瞬間從醉意朦胧的狀态中清醒。其中,那個身材更為壯實的村民渾身都開始發起了抖,眼中滿是恐懼與絕望。他不斷地向這些陌生人求饒,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即使布團緊緊堵塞住他的嘴巴,那濃烈的酒氣依然從牙縫間滲透出來,彌漫在空氣中。另一個村民身材高瘦,相較于同伴,他喝得不算多,表現出的懦弱也更少,雖然同樣很無助,但他的精神卻并未全然崩潰。他沒有求饒,反而怒目圓睜,仿佛在用眼神告訴這些人,他不怕死。

“很好。”費路西都凝視這位勇敢的青年,取下他嘴裡的布團,“你叫什麼名字?”

盡管有所猶豫,但那人還是回答了他,“以斯拉。”隻見他眼睛一橫,悍然跨出半步,眼神裡既閃爍着驚惶與不安,卻也不乏夾雜着一絲輕蔑。

“以斯拉。好小夥子。”獸人族男子重複了一遍,感到腹腔中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食欲。

“你……你是什麼人?”以斯拉咬牙問道,“這是哪兒?”

“這裡是你的終點。而我将是你的終結者與主宰者。”将軍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聽起來危險、冷酷而挑逗,“你将會為一個偉大的事業而效命。”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更換人類假身了。眼前這個以斯拉,身體雖不及他的同伴健碩,但他的眼神極好。如此堅定的眼神在一個将死之人臉上是極其罕見的。他遠比他那膽小如鼠的同伴更英勇,身高也符合費路西都的要求。他怎麼不是一個完美的載體呢?

“你……”以斯拉不可置信地理解了這個男人的話語,終于大喊起來,聲音幾乎要撕裂,“上帝會拯救我的!祂會用祂的鞭和杖向祂的敵人降下天罰,向你這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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