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歸你們的上帝管。”費路西都抿嘴笑了起來,“别擔心,很快就會過去的。”
将軍朝前伸出他那突然變得像是可以自如收縮的利爪般的手,從以斯拉的腦門中間一穿而過。以斯拉瞪着他,思維在這一秒凝滞,臉上的表情僵止在死亡來臨前的那一刹那。在他的身子即将筆直墜下去時,一些類似章魚觸手的鞭爪及時上前,穩穩地抓取住了它,将它托抱到費路西都身前。這名達斯機械獸人族龇牙咧嘴,開始享用起那具餘溫尚足的軀體。活吃太殘忍,他多少還是給予了這個青年一絲仁慈。那扭曲張大到足以容納整個人類顱骨的大嘴仿佛巨蟒般吐出一條分叉的長舌,卷住了死者的頸部,将其一口咬斷,在斷面處啃食下去。周圍很安靜,隻有一些族人低沉的笑聲,在夜風中輕輕回響。
“你們中的有些人,也有段時間沒有品嘗過人類了吧。”埋首于人體之上大快朵頤的将軍僅用一分鐘就結束進食,放下了手中那已然無法再榨取出半點肉屑的骨架,渾身湧動着血淋淋的快感。他站起來,滿足地舔舐起唇邊殘留的鮮血,對一旁的部下們微微一笑,“那個家夥,誰想要,就拿去分了吧。”
親眼目睹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恐怖景象,由于極端害怕,因而整個人都陷入了靜止,以斯拉的同伴非但沒有尖叫或掙紮,而是一動不動,完全凍結住了,仿佛他這個人的靈魂已不在他的軀殼裡。最可怕的或許不是一個大活人瞬間失去生命變成一具屍體,或許也不是那些被食人族吃完留在地上的血塊和殘骸,最可怕的……莫過于那個與以斯拉有着同一張臉的怪物,正用以斯拉的眼睛和嘴,在注視着自己說話。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終于,從呆愣狀态中掙脫出來的男子發出了足以扯斷聲帶的慘叫。
“下嘴的時候小心一點。”無視着人類男子的叫聲,費路西都對他的副官吩咐道,“由你來負責監督,蚩芮托。我可不希望你們所有人都變成同一副面貌。那樣會很不方便管理的。”
“遵命,大人。”蚩芮托點頭應下,大手一揮,幾個士兵迅速把那掙紮不休的村民拖了下去。
山谷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嚎叫,随後是撕扯、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再然後,一切都歸于了寂靜。
心滿意足的衆人逐一返回帳篷中,陸續休息了。為了規避紛擾,他們如今生活得比從前更為謹慎,進食的頻率大幅減少,連人類奴隸都不再飼養了。今晚,許多人得以美餐一頓,已是難得的歡愉體驗。帳篷内的人們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并渴望将這份感覺延續至夢裡。
月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落在山谷上,為這片幽暗之地披上一層銀輝。營地中偶爾傳來一兩聲低沉的夢呓,卻并未打破夜的甯靜。在山谷最深處的一頂帳篷裡,費路西都獨自靜卧。帳内陳設簡陋,僅有一張與其他軍士相同的粗布睡墊鋪在地上,但達斯機械獸人族強健的體魄和堅韌的膚質足以适應任何惡劣的環境。将軍看着篷頂支杆處的褶皺,思緒慢慢飄向了往昔。一路走來,他見證了無數的生離死别。自從三年前受那位背叛了龍族的第三任首席搭救,他便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尋找和解救那些離散将士的使命中。如今,軍隊的人數已趨于穩定,住處也暫得安穩。那麼之後,又當如何行動呢?對于未來的路,費路西都不免感到迷茫,一時間竟想不出答案。思索無果,他幹脆閉上眼睛,吐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能夠盡快安睡。
而在這片看似平靜祥和的山谷之外,黑暗中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着周遭的一切。兩名受蚩芮托指派的士兵,在山谷兩側山頭的崗哨上分别戍守,執行着放哨的任務。雖說是崗哨,卻未設任何掩體,隻立着一個約半人高、并未點燃的柴火堆,與周遭的天然植被相伴。不過,正是這份空曠和孤高賦予了它無與倫比的視野優勢,站在這裡,山谷内外的一切盡收眼底,無論是空靈明淨的天空,蜿蜒曲折的山路,還是早已安歇的人類小鎮,都無所遁形,就連那曾經被龍族偵察部隊碾平噴塌,如今已重新生長出大片茂密新樹的刹耶地下宮殿的遺址,也能夠透過樹木的縫隙遠遠望見。兩名哨兵的身體仿佛與夜色相融,若隐若現。他們伫立在各自的山巅孤獨守望,确保着山下族人們的安全。
月光逐漸隐退,夜空如墨般深沉。今夜會在一個平凡的輪回中度過。原本是這樣的。直到南方天際突然出現了二十道陰影。
它們穿越山谷,向北疾飛,毛色略淺于黑夜,呈現出灰暗的色澤,展翅翺翔的姿态宛如鳥類結成龐大的群體,在有序且協調地進行遷徙。是夜鹭嗎?還是某種候鳥?士兵看向那呈人字形排列的鳥群,這些異樣的飛行者讓他心下一驚。當他意識到這些并非尋常的鳥類,而是某種超自然的存在時,他迅速向另一座山頭的同伴發射預警信号,手指在空中劃出一小團由閃電激起的火花,細弱而易逝,一閃之後就熄滅了,那是他們之間約定的秘密通訊方式。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眼睛不會錯過這樣的電光。幾乎同時,那頭也傳來了相同的回應。
那不是簡單的飛鳥。“它們”身上蘊含着某種力量……同族的力量。
淺眠之中的費路西都被莫名的悸動驚醒。他猛地坐起,感到胸腔中有一股翻湧的預感。外界在發生某種異變,似乎将迎來一場猛烈的風暴。費路西都掀開帳篷,步入夜色之中,此時的營地尚未蘇醒,但空氣裡已經彌漫起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不久,副官蚩芮托面色凝重地趕來。“大人,我剛才似乎感到了一些雷壓,它一瞬間從營地上空掠過,然後又很快消失了。我擔心,崗哨那裡……”
早已經洞悉一切的将軍迅速擡起手,制止了她的話語。崗哨遇襲還不是最緊迫的危機,他擔心,他們的位置可能已經暴露了。一旦敵人利用空中優勢,向山谷内發動猛攻……那将大事不妙!
營地裡開始有了輕微的騷動。士兵們被不安的情緒喚醒,紛紛外出張望。費路西都迅速召集了十來名部下,分頭行動,到兩邊的山崗查看情況。衆人立刻遵命。
一道道身影如飛箭般射向山崗。眼前的景象令衆人心頭一緊。負責放哨的士兵已不在原位,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卻幾乎沒有打鬥或掙紮的印痕。不久,對面山頭的部下回到将軍身邊,報告說另一個哨兵也同樣失蹤了。
費路西都眉頭緊鎖,冷峻的表情掩蓋了他内心的震驚與氣忿。突然,他瞪向高空中的一個點。伴随着轟鳴而起的雷壓,右肩下的臂膀在一瞬間變形為鋒銳的鋼爪,如臂使指地朝他預先盯住的位置激射而去,氣勢如虹,卻仿佛隻是在擊打空氣。
“出來!不管來者何人,都給我現身!”将軍的怒吼震顫着上方的空間,聲音中的憤怒和威嚴讓它更顯震撼力。
衆人愕然一驚。在那一擊之後,一道奇異的門緩緩從虛空中打開,現出了許多人影——一位将軍,和他的十幾名部下,還有兩個渾身是血的士兵,其中一人已奄奄一息。
“哼,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對方的首領冷笑一聲,語調中帶着幾分苛責,“為了以防萬一,我才這麼做的。我沒想到會路過你的地盤,更沒想到還能在這麼多年後再次與你重聚。”
費路西都走近了些,花了點時間感受那人的氣息。那蘑菇狀的奇特發型,那不苟言笑的神态與口吻,那能夠開辟異世界結界的能力,還有那結界中漏出的宛如尤古斯星球微縮赝品的淡紫天空與深藍地表……都讓他想起了自己還在女王麾下與之共事的時光。庫拉蒂德離世後已經過去太久,久到他以為那些記憶早已随風而逝,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卻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他的過往。
他目光冰冷而警惕,胸中壓抑着一團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怒火,“墨裡厄,是你。”
來者正是墨裡厄。他向費路西都露出了一個幾乎難以稱之為微笑的笑意,在那張總是嚴肅苛刻的臉上,這樣的微笑是極其少見的。他研究着費路西都的五官。闊别了近四個世紀,對方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線條方正的下巴,如劍一般的濃密眉毛,頭發像烏鴉的翅膀又黑又亮,帶着反光,還有那燃燒着熊熊怒火的琥珀色眼睛。看着這張第一次見到的臉,仿佛在重新認識一個久違的老友。
墨裡厄徹底關閉了身後的心象空間,與随行的下屬們一起飄然飛下,輕盈落地,在與費路西都的隊伍相距幾十米遠的位置形成對峙。
費路西都的目光從舊時同伴的面龐移動到那兩名被劫持的哨兵身上,他們也随墨裡厄的人一同落到地面,仍然被粗暴地押解着,臉上滿是痛苦與不屈。怒氣在費路西都的肺腔中急速蔓延,像毒氣一般擴散。如今,部隊任何一個人的損失,都會讓他心痛難當。“把我的人還回來。”他語氣冷冽地說。
“這是當然。”墨裡厄望了望身邊,對屬下使了個眼神,“既然是你的人,我自會奉還。無論是基于我們曾經的同袍情誼,還是出于對你的尊重,我都不會為難他們。”
獲得釋放的士兵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部隊。費路西都箭步上前,攙扶住他們,讓他們能平穩地坐下來。其中一人傷得特别重,全身上下被貫穿了十幾個洞,仍在不斷地滲出鮮血。費路西都蹲下身,用手按住那人胸前的一道緻命傷,減緩其出血速度,随後看向了蚩芮托。後者心領神會,立刻叫了幾個人将他們擡走,送回營地進行治療。
費路西都緩緩起身,怒不可遏,周身的雷壓也随之增強,“你差點殺了我的一名部下!”
數道迅猛的沖擊波驟然打來,如同與天起舞的多頭蛇,噴發出駭人的雷電。墨裡厄沒有選擇避讓。一旦他躲開而身邊的部下沒有及時反應的話,很可能會造成傷亡。他舉起雙手,接下了費路西都這憤怒一擊的絕大部分能量。同時,他的部下們也迅速張開雷壓護盾,共同抵禦了這一擊的餘威。
一時間,狂風肆虐,卷起了草屑與塵埃,向天空高揚。即使沒變回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原身,費路西都的這一擊也同樣威力驚人,令墨裡厄全隊幾乎使了七成力才得以化解,還被迫倒退了數步。四周一片淩亂,地上的土都好似被削去了幾分,昭告着費路西都的怒意以及自己莽撞行事的後果。墨裡厄吃了啞巴虧,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惱怒,隻是繼續用略帶苛責的眼神注視着對方。
費路西都并未繼續進攻,似乎陷入了短暫的靜寂。墨裡厄抓住間隙,反手推出一道閃電,銀白電光直擊對方的面門。結果并沒有令他意外。他的攻擊被一面憑空出現的血牆輕松阻擋。那張開在空中又薄又寬的暗紅色液體仿佛具有能吸收一切事物的力量,将狂暴的閃電能量盡數吸納溶解于血色漣漪之中,不讓它波及到身後的部将一分一毫。血牆締造者在收勢瞬間已變回人形,仍立定在原來的位置,身上衣物潔淨如初,沒有被一滴鮮血沾染。「王」級别以下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在不使用原身作戰時隻能釋放最基礎的雷壓和閃電,但費路西都的能力是特殊的,這名将軍能随時将軀□□态化,圍觀衆人皆很清楚。因此,墨裡厄隻是平靜地望着這一幕。
盡管看似一言不合就動了手,但也隻是這樣的程度。雙方既沒有顯現本體形态的威壓,也沒有近身利爪相搏,充其量隻是在洩憤和試探,用以表明自己這一方的态度罷了。
“你會如此發怒,我完全能夠理解。但我沒有對你的人下死手。費路西都,你應該看到的。”
“你居然還有臉說?”
“你也已經發洩過了,這氣總該消了吧?”墨裡厄歎息一聲,再次表态,“我沒有敵意。這次的事純粹是個誤會。我一開始确實不知道那兩個窺視着我軍的哨兵會是你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我連打傷他們都不會。”
“是嗎?”費路西都盯着他,目光如炬,“如果我沒有追出來,你打算把我的部下帶去哪兒呢?”
居然被抓住了這個問題,墨裡厄頓覺心虛,眼神閃爍不定。
瞧出他在撒謊,費路西都胸中怒火再燃,但勉強克制住了,“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厲聲質問。
“這一帶,曾經是刹耶的領地,不是麼。”墨裡厄緩緩地說。
“既然是他早已放棄的領地,又為何現在要來巡視呢?怎麼,難道那縮頭烏龜,竟也生出了一些勇氣,打算向刹耶開戰,派你先來探路的嗎?”眼看墨裡厄欲言又止的樣子,費路西都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冷冷地笑了一聲,“看來,我還是高看濟伽那個孬種了。”
墨裡厄雖然為他中傷濟伽王而心生憤慨,但眼下,他更不希望讓費路西都窺探自己的目的。“你現在還剩多少人?我方才經過時,就已稍稍察覺了下方的氣息,這會兒再認真感知一下,似乎并不太多啊。你還有七十個人?還是八十個?該不會連一百個兵都湊不出來了吧?”
“這與你無關。要幹掉你們這區區二十人,已經足夠了。”費路西都淩厲地反擊道,“說吧,墨裡厄,你又為何隻帶這麼些人跑到這裡來?告訴我,你究竟有什麼陰謀?!”
很好,至少有些東西還沒變。你的脾氣,還是和從前一個樣。墨裡厄心中感慨。記憶裡,費路西都永遠盛氣淩人,睚眦必報,孤傲難馴。在衆多部将中,他一直是庫拉蒂德王最寵信、最偏愛的那一個,這種情況直到濟伽超越并取代了他在女王心目中的地位,才有所改變。
無論是費路西都得寵的階段,還是濟伽上位的時期,墨裡厄始終都像個邊緣人。他從未得到過女王的特别賞識,因此,在費路西都眼中,自己似乎總是差他一頭。即使大家同為将軍,墨裡厄也一直顯得很弱勢。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他們已各自走上不同的路。随着庫拉蒂德離世,費路西都脫離了與其聯盟的濟伽勢力,選擇孤軍奮戰;而墨裡厄則與渥茲華一同戰隊濟伽,地位穩固至今。濟伽王接管了庫拉蒂德王的軍隊,對身為先王老部下的墨裡厄相當看重,他也因此受到了重用。按理說,此時的墨裡厄應該已經有了俯視費路西都的資本,能在他的面前揚眉吐氣了,畢竟他們的地位和境遇已經發生了逆轉。
但墨裡厄深知,即便自己對這位老戰友産生了那麼一絲心理上的優越感,那也隻是虛幻的感覺。費路西都依然是那個費路西都,無論身處何種逆境,都絕不肯低下他那倨傲的頭顱。他連濟伽王都不願臣服,又怎會輕易向自己示弱呢?墨裡厄凝神谛視着這位面容陌生的黑發将軍,努力想要從他那深邃而銳利的、似乎隐含着某種敵意的眼神中讀出些什麼。
“我的确在為我王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但我不能透露給你。”墨裡厄目光堅定。那個他不能詳說的計劃,實際上就連他自己都不太認可,但他無法忤逆王的決意。
費路西都勾起一抹冷笑。“呵,你還是那麼守口如瓶。沒關系,我會查清楚的。隻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最後就一定會知道。”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絕。
墨裡厄為他頑固不化的态度而歎氣。“費路西都,你可曾想過,為何我們如今會站在這樣的對立面上?你太過于剛硬,太過于執着,為什麼就不能聽聽那些正确的勸誡呢?我王很久以前就與先王共治,之後又繼承了先王的遺産。而你隻是出于私憤才不願歸屬我王。就算你和過去的濟伽将軍有過一些不愉快,在共同的敵人面前,那些怨憤也都應該放下了。你執意孤身在外,不肯歸附,從長遠看并不算明智之舉。我相信你自己心裡也很清楚這一點。”盡管墨裡厄語調和緩,試圖展現自己的善意,然而,他并未察覺,他的語氣裡其實是有點埋怨的。對于這個男人始終都不肯與他、與渥茲華共侍一主,而感到埋怨。
在短暫的靜思後,費路西都幽幽地開口,“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成為敵人,但現實往往就是如此殘酷。而且,墨裡厄,你可别以為你有濟伽的庇護,仗着自己地位提升,就能在我的面前耀武揚威了。我費路西都可不會縱容你。”
“大人,”蚩芮托的話聲趕在事情變得更糟糕前插了進來,“我想墨裡厄将軍并無惡意。”
“是嗎。但我不能就這麼放他走。我們的駐地已經暴露了。”
“我們會追随着您繼續前進。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所,不一定非得蝸居于此。可倘若在這裡與墨裡厄将軍發生火并,那才是得不償失。”
副官懇切而冷靜的勸說字字珠玑,入情入理,費路西都聽後,沉默不語起來。
覺察到對方的态度有所緩和,并且那審視的目光也投射向了自己,墨裡厄适時地跨前一步,露出一個誠懇的表情。正因為自己一直不肯說真話,才導緻費路西都對他充滿了敵意。此番會路過舊友的駐地純屬湊巧,但打傷并企圖擄走他的部下,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實。“費路西都,我明白你蟄伏在這裡是為了更好地避開刹耶。你的部隊可以繼續留下。我保證這個秘密不會被洩露。畢竟這樣的重逢機會,對我們雙方來說都很難得。”他略微側身,對部下們說,“你們也都聽着,這是我的命令。”
“我不信你回去後不會向濟伽說。”費路西都盡管已經放下了部分戒備,但口氣依舊冰冷,“你是他的臣子,你要是不如實相告,那便是不忠。”
“我當然會向我王禀告見過你的這件事,不過,關于你駐紮的這個位置,我絕不會向我王以外的人多說半個字。這點請你放心,我以我的榮譽發誓。我的部下中倘若有人敢走漏風聲,那就——”他放出閃電,劈向了近處的一塊大石頭,使之瞬間裂成了無數細小的碎塊,“有如此物!”
“遵命,墨裡厄大人。”所有人都齊聲應和。
這個承諾還不足以完全抵消費路西都的疑心,墨裡厄又道,“我正在為我王抓一些人。我們需要一些同類,活着的那種。你的人我不會動,阿迦述的人最好也不動。最好是……刹耶的人。”
抓人……為了什麼目的?以前庫拉蒂德王統治時,确實會經常抓捕一些術士為她服務。濟伽後來也沿襲了這一做法。可是,捕獲同族之人卻是前所未聞的。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難道是為了在他們身上做實驗,制造某種特殊的兵器或兵種嗎?還是說……
墨裡厄無奈地閉上了嘴,無法再向費路西都透露更多詳情。近十年來,濟伽王不斷地派出小股隊伍去抓捕獵物,有時是渥茲華帶隊,他總是對這樣的命令滿腹牢騷;有時是澈爾或哈拉古夏。而這次,任務落到了墨裡厄的肩上。
那名效力于濟伽王的龍術士盧奎莎,在「死靈術」領域的研究一直都陷于瓶頸。一方面是因為課題艱深,另一方面則在于活體樣本的難以供應。達斯機械獸人族中的流浪者本就不容易碰到,行捕捉之舉,無疑是與龍族争搶。而沒有一定數量的同族屍體,盧奎莎的研究便無法推進。這不僅讓龍術士本人焦急萬分,也讓執行任務的将軍們倍感壓力。墨裡厄雖然忠于濟伽,但他對這項任務的不滿由來已久。他覺得這不但困難,而且殘忍,對提出此建議的龍術士深感厭惡。然而,為了濟伽王的大計,他不得不繼續執行。
還有些真話,他就更不敢說了。事實上,如若不是費路西都執意追出營地,堅持要讨回部下的話,他還真可能會抓了那兩個人回去交差。自己這小小的自私念頭,讓墨裡厄的内心不免泛起了一絲慚愧。
費路西都也明白,他說到這個地步已經相當不易了,畢竟,他們早已不屬于同一陣營。須臾的沉思後,他說出了一個秘密,那個他曾對荷雅門狄坦言的事實,“如果你有足夠膽量的話,不妨到多瑙河兩岸的布達和佩斯轉轉,看看能不能守株待兔,逮到一些外出覓食的倒黴蛋。不過,我可警告你,刹耶在那裡深耕多年,勢力早已穩固,連我們的老對手龍族都被他騙過了。他的軍力也依然浩大,不容小觑。你隻帶這麼點人,無異于以卵擊石。”
“隻可騷擾,不能深入,避免正面沖突。我明白了。”墨裡厄點頭回應道,“感謝你的情報。”
“那就快滾吧。”費路西都擺出一副驅逐的姿态,毫不客氣地說,“别指望我會與你合作。我的隊伍仍需休整,而你秘密執行的任務,恐怕也不方便讓我這個外人知道。”
“費路西都,”在話說出口前,墨裡厄稍稍停頓,斟酌着用詞,“我還是想奉勸你歸順我王,加入我們的陣營,與你的老朋友們團聚。我們可以一起為更大的願景而努力。你難道就不希望為這些随你出生入死的戰士謀一條更好的出路嗎?”
或許墨裡厄并無此意,可在費路西都聽來,他的話語中卻似乎摻雜了一種對自己落魄處境的同情。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态,那種憐憫的口吻,以及那打着為自己好的旗号,都讓費路西都不悅。生性驕傲的他,能接受被人打敗,被人看穿,乃至被人誤解,也能夠泰然接受自己失敗身死的命運,但唯獨容忍不了他人的憐憫。“你是在可憐我嗎?還是在施舍我?!”費路西都爆發出憤怒的質問。
“别多心,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墨裡厄連忙澄清道,“你是難得一遇的将才,而我王素來寬厚待人,隻要你願意來,他一定會既往不咎,熱誠地歡迎你。不瞞你說,我們前些年還收留了四個你以前的部下。”
“是誰?”
“蘇萬迪,牙爾呼,那仁桑阿,還有烏甘菩爾。他們在九年前主動聯系上我們想要歸降,我王接納了他們,讓他們在渥茲華的軍團效力。”
親耳聽到這些叛徒的名字,費路西都的瞳孔都瞪大了。他對墨裡厄提到的這幾人仍有印象。他們大約在三個世紀前就脫離了他的軍團,都是早年不願意跟着他過遊動作戰、流離失所的苦日子而選擇逃跑的士兵,他記得當年與他們一同出走的那批人有二十餘個,現在看來,隻剩下他們四個還活着了,而且居然還傍上了濟伽的大腿。
一想到要面見濟伽,要向他下跪稱臣,光是想象一下那樣的場景,都會讓費路西都的内心萬分痛苦。他不需要那個男人的力量。能夠依靠的唯有自己,和那些仍願與自己并肩而戰的同伴。他會帶領他們,去一步步接近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目标。他不需要……
出乎意料的是,在将軍尚未明确答複前,蚩芮托就已搶先一步站了出來,“多謝您的美意,墨裡厄将軍。我隻願追随我的将軍。無論前方的道路有多麼艱險,我都會緊随他的腳步。我們把握生命,直面死亡。這份誓言,将伴随我們直至永恒的盡頭,無怨無悔。”她身邊的另幾名部下也都紛紛點頭擁護他們的首領,擺出與那些逃兵堅決劃清界限的态度。
費路西都為将士們的忠義感到動容,但冷肅的面容掩飾了他的情感。他緩緩踱步,側身立住,看着雲霧中一座若隐若現的小山。“那些人要走就讓他們走吧!至于你歌頌的那個家夥,要是能拿出昔年追求女王的那份毅力和決心去對抗刹耶,就算不能立刻成功,刹耶的軍隊也不至于始終強盛,始終難以鏟除。墨裡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們還有别的路可以選,何必要迷失于仇恨之中。可我做不到。”那遙遙望着遠方的視線猛然調轉,看向了那名舊友,“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你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吧。”
“果然,還是這樣的結果啊。”墨裡厄低聲自語,暗暗地斷了念想。
對于費路西都的心結,墨裡厄一直心如明鏡。凝視着不遠處的故人,他的心頭忽然湧起了一些波瀾。是埋怨嗎?不,他并不怨恨這位老友,不會因為自己無力勸說他而心懷怨怼。他領悟到,這其實是驕傲,甚至,他還有些羨慕他。迫于王令,他們幾個将軍不得不按下仇恨,獻身于更為崇高的偉業,無法随心所欲地追求個人之願。費路西都卻邁出了他們渴望但不敢踏出的步伐,做了他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墨裡厄為他驕傲,因為他對理想的堅守,更因為他有一群充分理解他、愛戴他、與他志同道合的部下。看着他們将帥一心,同舟共濟,他由衷地為他們而高興。
費路西都眯着眼,迎上墨裡厄的凝視。舊友的建言無法動搖他的意志。說白了,濟伽派遣部下的真正目的,不過是為了進行某些研究或實驗,而非真的對刹耶用兵。費路西都早該知道,這條漫長的尋仇之路上,從來都隻有他和他的軍團,墨裡厄不在,渥茲華不在,澈爾與哈拉古夏更不在。但他不想去質問他們的良心。在這條路上,他早已學會了獨自品嘗失意與痛苦。至于那個濟伽……依然隻是個愛做夢的家夥。費路西都深愛的女王死在了那些夢上,何等慘痛的代價啊……卻仍然扇不醒她的後繼者,時至今日,濟伽竟還在編織着那些舊夢。這一切,費路西都選擇深埋心底,沒有對任何人傾吐,而這,才是他始終不願意投靠濟伽的真正緣由。
在即将離開這片費路西都的領地前,墨裡厄回頭望了他一眼。那一刻,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睛中沒有仇恨,甚至也沒有遺憾,隻有平靜。
“再見了,費路西都。”他很想說,希望你能夠夢想成真,也希望某天我們還能再相見。但最後隻是說了句,“願阿舒-樊拉的智慧和力量與你同在。”
“這話也同樣送給你。”費路西都回應道,認真而莊重地向他行了一個注目禮,“諸事小心。”
墨裡厄等人離開了。他們的身影一躍飛向高空,如成群列陣遷徙的候鳥,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短暫的會面結束後,費路西都與部下回到營地。
“将軍。”留守的族人們紛紛圍攏過來,迫切地想要了解剛才外面發生的事。
“已經沒事了。”費路西都環視一圈,舉起一隻手安撫衆人,“墨裡厄帶了些親兵來附近巡視,我已經送别了他們。我們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為庫拉蒂德陛下盡忠,報答她的深恩厚澤。無論身處何方,我們的忠誠與奉獻都是一樣的。”他注意到有幾個族人正聚在一個帳篷前為傷員輸送雷壓,治愈他們的傷。兩條生命得以被挽救,這讓他感到十分欣慰。
“我會再派兩個人到崗哨站崗。”蚩芮托朝将軍欠了欠身。
“嗯,如果感應到墨裡厄部隊或者其他濟伽部下的氣息,就裝作不知情,讓他們通過好了。其餘的人都去休息吧。”
把瑣事放心地交由蚩芮托處理,費路西都緩慢踱至一處無人之地。此刻他睡意全消,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小會兒。他望向遠方,用嶄新的鼻子嗅聞空氣。周圍已經沒有了任何危險。他會确保這份安全的感覺一直延續下去。
與墨裡厄的重逢彌足珍貴,恐怕難有下次了。費路西都不怎麼擔心墨裡厄會因為和刹耶的人幹上而出事。那是一個善于審時度勢的男人,總能在任務的成功與否和自身的安危間做出正确而明智的抉擇。唯有一點,讓他深深在意。濟伽對墨裡厄究竟下達了什麼命令?他究竟想要他的将軍們去做什麼?這些疑問沉重地壓在費路西都心頭,難以拂去。
LXXII
- 三年前~兩年前 -
荷雅門狄緩步踏入這間新辟的畫室,看着那堅固精巧的畫架以及其上鋪展着的一張空白畫紙。畫紙靜靜等待着她的第一筆,可她卻始終想不出自己能畫什麼。在魔法的領域裡,荷雅門狄無疑是一位傑出的天才,但這份天賦卻不能轉化為畫布上的靈動筆觸與斑斓色彩。她需要從頭探索,找到那塊能開啟藝術殿堂大門的敲門磚。而最快的那條捷徑,大概莫過于從近旁自己觸手可及的那些靜物進行臨摹。這樣一想,她忽然發現身邊充滿了靈感之源,從裝顔料的玻璃瓶到錯落有緻的書本,從煙霧撲鼻的香料爐到古樸典雅的壁燈,再到形态萬千、生機勃勃的盆栽,甚至是她随手放在一旁尚待品嘗的新鮮水果,全都成為了素材,所有這些擺放在畫室的櫃子、架子、盤子和抽屜裡的日常之物,在她的眼中都變得鮮活起來。于是,在嘗試繪畫的第一天,荷雅門狄決定以一顆飽滿紅潤的蘋果作為起點,滿懷期盼地握起了這個時代畫家們最常用的炭筆,落在潔白的畫紙上小心翼翼地描摹,緩緩勾勒出那第一條線。
在稚嫩的處子作問世後,她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五彩鮮豔的瓶罐,并一連數日都沉迷于此。在先後畫了七八張展現其不同深淺的素描畫後,窗台上的那盆吊蘭成為她筆下的又一項挑戰。雖然整件事的初衷隻是雅麥斯對她想家或無聊的擔憂,但荷雅門狄确實漸漸迷上了畫畫,意外發展出了一個繼擊劍和閱讀之外的新愛好。
一天下午,當奧利弗像往常一樣為她布菜時,荷雅門狄正專心緻志地描繪着窗外的風景。細長俊挺的傘松像皇家的儀仗隊般高聳于花園一角,其旁是幾棵稍矮的、排列整齊的絲柏樹,窗框成了天然的畫框,定格住這些迷人的、搖曳的植物,讓它們仿佛自成一幅畫。直到目前,荷雅門狄還沒有嘗試過水彩,對一個自學的初學者來說,能夠用炭筆将風景畫好,就已經是極大的成功了。荷雅門狄的筆法仍很生澀,線條也不夠流暢,但她卻以一種近乎虔誠的态度去觀察那些随風輕擺的枝條,竭力表現出它們的動感和光影變化,也因此,當奧利弗在飯廳等待許久都不見首席的身影,悄悄來到畫室門外輕咳一聲以喚起她的注意時,她甚至都沒有發現。
“首席大人,晚膳已為您準備好了,有鴿子湯,炖牛肉,還有您平時愛吃的水果蔬菜沙拉。還請您移步用餐。”
“我馬上來。”荷雅門狄盡管應下,眼睛卻依然緊緊盯着畫布。
奧利弗便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她揮灑畫筆,眼中滿是欣賞。像他或者凱齊爾這幾個朋友,雖然内心很希望能與荷雅門狄多走動,可卻隻有在送餐或者掃除時,再或者在訓練場時,方能有機會見到她。原因就在于雅麥斯對荷雅門狄超乎尋常的保護欲,總讓守護者們很難接近這位首席。出于私心,他今天才鬥膽上樓。能看着她畫畫的背影,奧利弗的心中無比滿足,又貪婪地希望這份難得而珍貴的獨處時光能夠更久點。
“您的畫真是越來越有感覺了。”他贊賞道。
“别恭維我,”稍稍停筆的荷雅門狄仔細端詳起面前的畫作,而後皺了一下眉,“我這比孩童的塗鴉好不了多少。你就說實話吧,奧利弗。”
“實話是,雖然您的筆觸中仍充滿了未盡雕琢的質樸,但那份對世界的熱愛與洞察卻已躍然紙上,讓人能真切感受到您對細節的把握非常到位。這是成為一個畫家的必備素質。”奧利弗的頭輕微揚起,面頰上流露出一種眷念之色,“在我的家鄉魯昂,也常會遇見一些畫家。他們有的在教堂或貴族的府邸工作,有的在大學裡畢生磨練,有的則謀生于鄉間,無論出身富貴還是貧寒,他們的畫筆中總能流淌出對藝術和人生的獨到見解。我喜歡看人畫畫,尤其是那些日常生活場景與平凡小人物的畫,我還曾經購買過一幅呢。看您作畫的認真勁兒,讓我也不禁懷念起那些過去的日子了啊。”
被這話勾動起思緒的女孩完全停下,轉過頭看向守護者,微微彎起一個笑,“你想參與嗎?”
“我?我隻會欣賞。”
“但我需要模特。等到我哪天能夠畫人物肖像,一定少不了你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噢,我感到十分榮幸!”奧利弗的眉宇幾乎要飛揚起舞,但随即,他的笑容中閃過一絲猶豫,肩膀松垮下來,“可是,雅麥斯大人會怎麼想?他會應允嗎?”
“他不會有異議的。”荷雅門狄将畫筆放回畫闆的凹槽中,起身随奧利弗一同下樓。她暗自思忖,正因為她和雅麥斯需要避嫌,她才不能隻畫他一個人,還應該多畫畫别人。以她目前的水平,要想完成一幅令人稱道的人物畫,恐怕還為時過早,但總有那麼一天。
雅麥斯對于一些守護者趁機親近荷雅門狄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曾經讓他覺得很礙眼的這幾個馬屁精,現在即使陪伴在荷雅門狄身邊,搜腸刮肚地對她巴結示好,他也不會再有過激的反應了。他倆早已情定終身,雅麥斯對他和荷雅門狄的感情充滿自信,絲毫不擔心能有第三人插足他們的關系。不過,對于那個名叫T的守護者,他依然沒有放下戒心,至今都堅決地将其拒于侍奉首席的門檻外。盡管他的主人似乎早已經忘記了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雅麥斯的态度也沒有半點松動。
在他允許的範圍内,守護者有時能近身陪侍荷雅門狄。她起初在畫室裡創作,随着靈感匮乏,她開始逐步将目标從室内的靜物轉向室外。很快,她把臨摹的對象放在了花上,将畫架移至别墅外的庭院中。每當送餐的守護者恰巧過來服務時,她便會請求他們幫忙。沒多久,這件事就在守護者中間傳開了,奧利弗、凱齊爾、盧錫安等幾個諾曼底派的守護者紛紛請纓前來協助。他們積極地幫首席搬東西,旁觀她作畫,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卡塔特山脈雖然地域遼闊,卻無任何動物出沒,荷雅門狄想要畫人物時,比起高冷的龍族,就隻能求助于那些更好說話的守護者。有時他們過來時,會恰好碰見雅麥斯也在場,主從倆便不約而同地展現出自然且和諧的神态,維持着他們作為秘密情侶的那份默契。荷雅門狄目前還完全不擅長畫人物,她就畫守護者的半身盔甲,或是他們系在腰帶上的騎士佩劍。模特被要求待在一個特定的位置上,以或站或坐的姿勢保持不動,如果一個人累了,就讓後面的人輪流接力,其餘的人則會像觀衆一樣圍聚在她的身後繼續欣賞。有了這群品鑒者的點評和鼓勵,荷雅門狄的鬥志也漸漸激發,盡力描畫着每一幅作品,以求它們更好。随着興趣和畫功的日益加深,她終于躍躍欲試地挑戰起以人為主題的創作了。
她的第一幅人物素描的對象正是奧利弗,是一張仿若雕塑的側臉大頭像,畫風寫實,着重刻畫了他的眼睛,微微上揚的嘴角弧度以及細膩的皮膚紋理。第二幅則聚焦于他的手,各種姿态的手,張開的、或握成拳的,還有搭在光劍上的手。被選為首個模特的奧利弗激動萬分,請求能夠将那幅大頭像作為珍藏。荷雅門狄笑着表示自己畫得還不夠好,如果他真心想要,倒可以送給他,但條件是——隻許他自己收着。奧利弗答應了,承諾隻作私人收藏,絕不外露。荷雅門狄又照着畫了一幅類似的留在身邊,心中為将來有一日能畫出更加優秀的畫作而暢想。
今天,又是屬于創作的一天。後花園裡,原本隻有奧利弗、凱齊爾、迪倫、馬爾科姆,盧錫安五人陪着荷雅門狄,不久,馬傑拉也加入了這群人的行列。衆人談笑風生,氣氛融洽。荷雅門狄突然心血來潮,打算畫一副全身的人體肖像。她面向凱齊爾,指着前方的花田,想讓那片美麗的金魚草成為整幅畫的背景,“凱齊爾,你就站在那兒别動。我讓你動了你才能動。”
“當然。”凱齊爾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迎光站立在花圃前,神情專注,身體筆直,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他是這群人中最害羞、最憂郁的那個,此刻卻強迫自己扮演起一個專業的模特,即使眼睛被陽光稍微刺得有些眯縫,也仍舊保持自認為最完美的姿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首席。
“略微側身一點,放輕松。你的身子太僵硬了,表情也不夠自然。”荷雅門狄細心地提醒他。
周圍人都笑了起來。模特本人更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荷雅門狄先在畫紙上精心構圖,用線條勾畫出這名守護者的大緻輪廓,随後從頭部細緻地描繪起來。當畫完凱齊爾那總是含着一絲羞怯的臉龐、被陽光照得閃亮的短發,以及整個腦袋的形态後,她辛勤的指頭和一直挺直的腰已經快要僵住了。由于剛學會畫畫不久,她的筆觸尚不成熟,用的還是非慣用的右手,但是,對于形體的比例、透視關系以及陰影面積的處理已經初見成效。畫面逐漸成形,荷雅門狄的信心也不斷增強。她稍微調整了坐姿,準備開始畫肩膀和手臂的部分。這時候,感到渾身酸累的不僅有這位全神貫注的畫手,凱齊爾也早已站得雙腿僵硬。對于一個常常需要巡邏、站崗,保護卡塔特山脈安全的守護者而言,迎着太陽站一小時根本算不得多麼艱巨的任務,也消耗不了他多少精力。然而,在被人持續盯視的狀态下站立——特别是他心懷暗戀的那位少女也用專注的目光始終注視着自己時,這項任務就變得不那麼容易了。
“你們看他,臉都快憋紅了。”盧錫安在一旁抱臂打趣道。
“下來吧,你小子可别把自己累壞了。”馬爾科姆也跟着起哄,臉上擠出一個壞笑。
“要不要換我上?”迪倫側過頭,望向同伴和首席。
“我不累。”凱齊爾倔強的回答與迪倫的問詢一同響起。
“那你完蛋了。今晚你可是要巡邏的啊。”馬傑拉話說到這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眉頭一挑,“你們聽說沒有,前天巴薩特那家夥巡邏時出的糗事?”果然,其他人都向他投去了目光。隻聽馬傑拉清了清嗓子,用仿佛念詩一般的語調緩緩說,“他和奎特爾梅、拉庫尼幾個夜間巡邏,走到‘龍之牙’山頂樹林一個瀑布前的長橋時,也不知怎的,竟腳下一滑,差點墜入了萬丈深淵。幸虧他那個圓滾滾的肚子,讓他卡在了兩條杆子裡,上不去也下不來。那場面光是想想就滑稽,隻可惜我沒能親眼看見。”
“而且,”盧錫安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巴薩特摔倒的時候,還一把抓住了奎特爾梅的褲子,差點也把他給一起拽了下去。據說奎特爾梅當時吓得臉色都白了,事後半天都沒能緩過神。”
迪倫和馬爾科姆聞言,笑得快站不直了。迪倫還拍了拍大腿,“哈哈,奎特爾梅平時那副萬事盡在掌握的樣子,沒想到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巴薩特也是,一上酒桌就總是豪言壯語的,這回也算是讓他長了個記性。不過話說回來,能夠被自己的啤酒肚所救,那家夥也算是‘獨具一格’了。”
荷雅門狄一心一意撲在畫畫上,卻也不由得因為他們的談話而挑起了眉。想不到巴薩特那個酒蒙子,還有奎特爾梅那個惹禍精,竟險些鬧出一場事故,成為同事們口中的笑料。
“這麼看來,肥胖也有點好處。”盧錫安說。他早已笑得前俯後仰,幾乎喘不過氣。
馬爾科姆的笑聲如洪鐘,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下次見到巴薩特,我可得好好采訪他,到底是怎麼能在一條走了無數次的路上滑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