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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Chap.3:荷雅門狄(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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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XIII

- 二十年後 -

荷雅門狄踏入診所的鐵門時,門裡的耶蓮娜恰好在為病人和家屬送行。

一位老婦人在丈夫和女兒的幫扶下緩緩走出診所,女傭在旁邊拿着他們的包。歲月的痕迹深深刻在這對老夫妻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似在訴說他們共同經曆的風雨。已步入耄耋之年的妻子滿頭華發,身材矮小而消瘦。丈夫雖比她年輕些,微駝的背和幹巴萎縮的肌肉卻同樣顯露出時間的無情。女兒看起來四十多,是一個氣質堅韌的中年女性。盡管老婦人已很年邁,病軀抱恙,但她的打扮卻極其講究。大鬥篷樣式的絲綢華服上镌刻着靡麗的刺繡,脖子上挂着精緻的小銀鈴,腰間佩戴的鍊帶用綠寶石點綴,又大又重,手镯和戒指也十分引人注目。她的雙腿顫巍巍到幾乎無法獨立行走,卻依舊沒有放棄對生活品質的追求,臉上始終挂着得體、溫暖的笑,透出她年輕時樂觀而充滿活力的性格。

“慢走,德莫裡夫人,德莫裡先生,小心台階。”耶蓮娜攙着老人走到平地上,又對兩人的女兒說,“請好好照料她。”

“我會的。感謝你,醫生。願主保佑你。”

荷雅門狄小心地避讓到一邊,等他們通過。

耶蓮娜對遠去的幾人目送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向這位稀客問候。“好久不見了。你怎麼去年秋天沒來呢?最近好不好?”雪青色眸子夾雜着疑惑和關心,望着快一年沒見的荷雅門狄。她記得,去年這個時候,荷雅門狄在診所心不在焉地待了兩周,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耶蓮娜心中不免擔憂。“傷又開始疼了,是不是?”她握住她的手。

“目前還好。大約是盛夏時節複發的,我有些私事要處理,結果一耽擱就晚了。傷口一直斷斷續續地疼着,後來也就習慣了。”荷雅門狄的目光沉重,随口掩飾着因米爾娜而起的悲傷,對耶蓮娜笑了笑。“對了,派斯捷……還有丹納、亞爾維斯他們,不在吧?”為遮掩情緒,她有些多此一舉地問。

“都不在。你就放心吧。”

她們一同進了屋。耶蓮娜這會兒正好有空,可以立即為她治療。進手術室對荷雅門狄而言早已駕輕就熟。她快速脫掉上衣,躺下,凝視着天花闆,心中漸漸平靜下來。耶蓮娜的魔力輕柔地撫慰她的軀體,如同這個季節溫暖的春風,不僅帶走了肌體的傷痛,連思緒也得到了放松。幾分鐘後,治療結束了。

“傷口收縮了,太好了。我真怕哪天我的魔力會對它沒用。”醫生松了口氣,随後又傷感起來,“可惜,還是無法徹底治好你。”

“你又來了。我早就說過,我不在意能不能治好,隻求痛苦能減輕。人總要經曆生老病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荷雅門狄故作輕松的安慰話,反而讓耶蓮娜陷入更深的内疚。彼此心中都明白,龍術士并不屬于生老病死這類人的範疇。可荷雅門狄卻似乎已經接受了這一切,接受了自己也會像普通人那樣,隻擁有極為有限的壽命。

身旁的女人忽然面露哀傷,讓荷雅門狄在意起來。她緩緩坐起,一邊穿衣服一邊問,“耶蓮娜,我是不是說了什麼惹你傷心的話了?”

“沒有。”耶蓮娜搖搖頭,目光轉向窗外。從二樓的這個窗子望出去,能看見外面紫荊樹上的花開得正盛,散發着春天的美好氣息。“剛才那位病人,你注意到了嗎?”她緩緩道。

“那對老夫妻?怎麼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為那位夫人治病了。”耶蓮娜柳眉緊蹙,聲音低沉,望着窗外的紫荊花說道,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沒太聽明白。”荷雅門狄深感不解。

“那位老夫人是我的常客。我搬到拉古薩也七年了吧,她家人每年都會帶她來我這兒就診。去年她的情況就已經很兇險了,在重症病房昏睡了兩天一夜,差點沒能醒過來。也沒什麼特别的原因,她的病主要是因為年老。她已81歲高齡,身體各方面機能都在衰退,五髒六腑也早就不行了。我的魔力雖然能灌入她的身體,但能夠被吸收的部分已變得微乎其微,就像快旱死的花,澆再多的水也無濟于事,必須要剪去病葉病枝,讓根須重新生長。”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如果要我強行給她續命,也不是做不到。拼盡我的一身醫術,大概能保她活到一百歲,但屆時,她的狀态恐怕隻能像一個植物人,躺在床上勉強地呼吸。這樣做實在有違自然規律,隻是滿足她家人的願望和我個人的虛榮心罷了,對她本人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暗下決心,這是最後一次為她治療了。如果她明年還來,我會采用消極的療法。當然,這些話不能告訴她的丈夫和女兒。你也看到了,他們之間那麼恩愛,那麼和睦美滿。”

耶蓮娜所謂的消極療法,恐怕意味着僅給予病人必要的關愛與照看,而不再試圖延續生命,讓這位老人能壽終正寝。做出如此決斷的醫生,想必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那你就跟我說。我聽着呢。”荷雅門狄說。

“啊……其實也沒什麼能說的,隻是覺得到了德莫裡夫婦的那個年紀,仍能擁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真是難得。”

耶蓮娜緩緩講述起那對老夫妻。他們的愛情故事,在街坊鄰裡口中早已不是秘密。德莫裡夫人的現任丈夫小她16歲,身上也有些小毛小病,但總體精神仍尚佳。作為一個有錢的寡婦,她在第一任丈夫離世後,選擇了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青年,不顧流言蜚語與他再婚。這樁婚姻起初并沒有得到衆人的祝福。大家都質疑德莫裡先生的動機,認為這男人隻是看上了她的财富。但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真心。夫妻倆相處四十餘年,情比金堅,成為了大家誇贊和向往的美事。耶蓮娜見過很多病人與他們的親戚朋友因金錢或情感負擔等因素鬧得疏遠彼此,像這樣夫妻情深的例子實屬不易,讓她時不時發出感慨。

荷雅門狄不由得想起了米爾娜,想起她無疾而終的愛戀,與自己斷交,以及隐瞞婚期提前出嫁的那些事情。她被父親強迫嫁給了自己不愛的男人,這樣的婚姻将來會得到幸福嗎?

“其實,我的這種療法,常常會不經意讓患者獲得比他們原先預期壽命更長的生命。”耶蓮娜忽又将話題拐回她們之前讨論的事上,似乎格外在意地訴說起來,“我必須謹慎對待這個問題。像這次的決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一個母親不能總溺愛自己的孩子。一個醫生,不單單是救人的天使,必要時也不得不扮演‘死神’。”生怕荷雅門狄誤會,她又立刻解釋道,“不過,我選擇消極療法的前提,都是在确認患者經常規治療後,生命必然會在此時終結的情況,而不是在他們還有治愈希望時故意害他們的命。之所以采取這種措施,完全是為了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我并不想在我的手中出現那種活了很久的……‘老怪物’。”她低垂的眼眸顫動着,頰邊露出一個苦笑,自嘲而自厭,“這可能也隻是我個人的傲慢吧。”

“我能理解的,耶蓮娜。你沒做錯。”荷雅門狄用真誠的目光看向她,再次确定了這不是個能一眼望透的簡單女人。這想法并不夾雜着負面,而是對耶蓮娜又有了新的認識。她對醫學的追求是奮不顧身的,卻也有着自己堅守的底線。與她相比,自己簡直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她早已沒有了理想,心中隻剩一個目标。盡管她也想為世界的和平盡一份力,可她卻已然站在了這個世界的守護者——龍族的對立面上。即使曾經也有過熱血沸騰的時候,如今也隻能望洋興歎了。

“謝謝你的理解。”心口淤泥裡積累着的爛莖終于被連根拔出,耶蓮娜頓時心情舒暢了些。她溫和地看向荷雅門狄,“還是像之前那樣,住客房吧?”見對方一臉迷茫和沉思,好像沒有聽見,她又耐心地問了一聲,“荷雅門狄,你急着回薩格勒布嗎?”

“我……”回去能做什麼呢?荷雅門狄垂下肩。米爾娜已出嫁一年了,回去也隻能面對旅店老闆冷冰冰的眼神和屋裡冷冰冰的牆壁。“我想住一段時間,到五月吧。”

“好。”

兩人分開後,耶蓮娜回書房整理病案,荷雅門狄則到客房暫且休息。這個原本為亞爾維斯準備的床,現在被她躺着,讓她有種奇妙的錯位感,隐隐感到不安。三月,春日的氣息在窗外彌漫,花草噴吐出芳香,滲透進來,正如她身上殘留着的一絲餘香。米爾娜曾誇過她,說她的身上總是聞起來香香的。可那隻是用香料堆砌起來的假象。

診所的生意一如往常,時而清靜,時而又忙一陣。新的病人來來去去,有的在當日便離開,有的則要入住病房。耶蓮娜像照耀着花朵的陽光,給予他們平等而細膩的照顧。她為病人們準備的每一餐全都是她用心烹饪的結果,而不再使用魔法催熟食材,這不禁讓荷雅門狄為她的胃叫屈。有時,她會幫襯着耶蓮娜一起做飯,還特别為她準備可口的飯食,微炆在廚房裡提醒她忙完了吃。每周日是診所休息的日子,但耶蓮娜卻從未真正空閑。歸納病案,檢查藥品,清潔器械,打掃病房,深研醫書,這些繁瑣的事務占據了她幾乎每一個休息日,即使有魔法從旁輔助,也足夠她忙活大半天。荷雅門狄常常無所事事,又不想在她工作時打擾。這天,她照常在右棟房屋二樓的居住區悠閑散步,目光随意地掃過走廊上的燈具、儲物架和花瓶,在經過耶蓮娜的卧室時,發現這位忙碌而健忘的醫生似乎忘了關門,便上去替她關上。一個閃爍的物件突然映入她的視野一角。那是一把放在梳妝台上的純金梳子,被窗外的一束光眷顧着,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即使距離稍遠,荷雅門狄依然能看清它半月牙狀的梳背和整齊均勻的梳齒,那細巧的做工毫無疑問出自巨匠之手,讓耶蓮娜能夠打理她那頭淺淡柔滑的、如奶油般化開的及腰長發。不用問,這一定又是派斯捷送來的禮物。看來有了耶蓮娜的提醒,他在挑選禮物時的确考慮了實用性,但依然選擇了極為昂貴和複雜的炸珠工藝,以彰顯他出手的闊氣。

晚飯時,荷雅門狄忍不住問起這件事。耶蓮娜的臉上立馬顯露出無奈。“哦,那個梳子啊,是派斯捷上個月送來的。我也是拿他沒轍,送就送吧,幹嘛老弄得那麼貴重,搞得我不但欠了他許多人情債,仿佛還欠了他很多錢似的。”

荷雅門狄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忽然,一個問題劃過她的大腦,緻使她沖動地問道,“你有想過要結婚麼?”

“我……”耶蓮娜愣住了,低下頭認真思考起來。将嘴裡的培根肉緩緩咽下後,她用平靜的口吻說,“我很難想象我結婚的樣子。我都這個歲數了,估計這輩子都會一直保持單身吧。”

“龍術士的生活又不用拿常人的标準來衡量。隻要想,任何時候都可以做啊。這應該沒什麼年齡上的限制吧?”

“可是,與一個會早我很多年離世的人結合,總覺得會對不起對方。我不太喜歡做這種不負責任的事。”

她刻意把派斯捷排除在讨論之外,究竟是因為她還未準備好接受那個男人,還是荷雅門狄單純誤解了她對派斯捷的想法?“也有道理。”荷雅門狄點着頭,伸手舀了一勺鼠尾草湯到自己碗裡。

“那麼,你有想過嗎?結婚。”耶蓮娜眯着眼,笑問。

這問題居然繞回了她自己身上。荷雅門狄心頭微震,喝湯的動作頓時停下來,感到記憶的碎片在一瞬間拼湊。無法否認的是,雅麥斯曾動過向她求婚的念頭。但那事沒成。無論是因為後來的變故,還是他們的種族差異,都決定了他們根本不可能成婚。那麼,和一個人類呢?荷雅門狄不禁搖頭。在與不同的人們相識的這些年裡,就算她偶爾也有少數幾次心動的時刻,卻從未真正考慮過要和某一個特定對象共度一生。

“曾經有個人對我說,生活中應該适當找一些樂子,趁‘詛咒’還未發展到最嚴重的階段,好好地去享受當下。可是,我現在這個身子,享樂已成奢望。我恐怕連擁有一個親密伴侶的機會都不可能獲得了。”荷雅門狄低頭看着湯裡的浮沫,苦澀地說。她的表情并非全然萬念俱灰,但眼裡的光卻相當黯淡,話音比窗外的鳥叫還要輕。

“那個人是誰?對你說這話的人。”耶蓮娜心痛又關切地望住她。

“盧奎莎。”荷雅門狄輕笑了起來。

“是那個盧奎莎?”耶蓮娜一驚,“你們居然認識?”

“啊,這事兒說來話長。我隻跟她相處了兩天。我可不會武斷地認為我‘認識’她。”

“你們後來怎麼了?”

“鬧掰了。”荷雅門狄說,“我倒是想交她這個朋友,可她卻把我當成贖罪的禮物。如果沒發生後來的事,我大概能和她一起逃亡吧……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她的聲音越發低微,似乎在追溯那段不怎麼愉快的回憶。

“最近别說龍術士了,連異族都少見得很。”耶蓮娜歎一口氣,說,“我已經差不多兩年沒接到任務了呢。”

冰藍色的眼眸垂下,掩蓋着荷雅門狄這一刻的複雜心境。她忽然有點想說佩斯和布達的事,想把那次自己被刹耶和他的将軍埋伏的事說出來。“喬貞……他近來還好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他在追蹤盧奎莎。那個任務一直都不順利,但龍王不讓他停下。他有時會回孤塔,更多時候則奔波在外。卡塔特的人現在很少能見到他。”耶蓮娜邊說,邊用眼神探詢着面前的女人,想知道她為何會突然問起喬貞。

“我見過他一面,在從布達去傑爾的路上。”荷雅門狄似有深意地回答,“那邊好像不是很太平呢。”

“布達,”耶蓮娜的眸子微眯起來,“我記得族長曾派人去那裡調查過。據說那個任務一度相當棘手,後來拖了幾年,才終于圓滿解決。好像是一個守護者幹的。”

可刹耶還在那裡。不……事實上,在她遭遇刹耶的那件事之後又過了四年,如今那裡是什麼情況,連荷雅門狄自己也說不清楚。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放棄這個話題。畢竟,她真正想得到的也不是讓龍族勝利并走向繁榮的結局。達斯機械獸人族固然是永世的仇敵,可需要為她的父母、她的村莊那麼多條人命負責的罪魁禍首卻不是那群機械惡鬼,而是……

耶蓮娜咽下最後一塊培根,把叉子放到一邊,托腮看着對方。荷雅門狄也快吃完了。她仰頭把湯一飲而盡,卻聽到一個意外的問題從對方口中響起。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耶蓮娜的目光變得極為認真,朝這位出走在外的首席遞送過來,直視着她的眼眸。

這個為人寡淡的女人很少胡亂打聽她的事。她會突然這麼問,讓荷雅門狄感到一陣緊張。她放下碗。“我不明白你指的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不是擔心……我老是賴在這兒,會牽連到你啊?”

“荷雅門狄。”耶蓮娜的語調依舊淡然平和,隻是目光稍稍嚴厲了些,“你怎麼總是這樣疑慮重重的呢?你要是再這麼無端懷疑我,我可就生氣了。”

“抱歉。”她急切地表達着歉意,卻沒有很快回應她。

要如何向這個女人傾訴呢?要如何告訴她,自己心中燃燒着想毀滅龍族的渴望,告訴她,自己做夢都幻想着讓龍王為她的村落陪葬。又要如何告訴她,自己之所以積極地接受治療,延緩壽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

面對耶蓮娜,荷雅門狄隻能選擇沉默,選擇逃避。她不想讓她為難,不想讓好不容易交上的一個朋友再從指尖滑走。她已經失去了米爾娜,不能再承受失去耶蓮娜的痛苦。

“先活着。”最終,她說道,“活下去。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

“你還能活挺長一段時間的。”耶蓮娜保證,“有我的治療,你至少還能再活五六十年。”

“但這有前提,對嗎?我明白,我不能戰鬥,不能随意地消耗魔力。我恐怕我做不到。我已經盡量不使用任何空間魔法了,最近也打算試着不召喚機械龍,改用徒步或騎馬往返你這裡。可就算是常規的方法,有時也必須拿出一些非常規的手段才能夠達成。不使用魔力,不依靠魔法,很多事真的不方便。”荷雅門狄的手不自覺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壓抑着内心的焦慮。

“在可能的情況下,适度地避免戰鬥是明智之舉。偶爾使用一兩次魔力也不是不行。一個龍術士再怎麼說,也比普通術士的生命力強多了。但我也知道,你需要一直擊退那些龍王派來的殺手。喬貞就曾奉命捉過你。我想除了他,你一定還碰到過許多其他的追兵吧?”耶蓮娜語氣淡然,卻掩蓋不了話語中的深意。

她這麼問是出于什麼目的?荷雅門狄内心暗潮湧動,忍不住懷疑起來。如果她不是為了給自己分擔和解決那些困境,又何必追問呢?她現在已經有了與叛徒私通的嫌疑,而如果她真願意與她分擔,公然違抗龍王的意志,那她可就真的洗不清嫌疑了。

“耶蓮娜,我應付得來,你無需為我的事操心。這麼多年我都是一個人過來的。蒼蠅再多,也隻是蒼蠅罷了,我自己能對付。”

“我沒有在擔心。你是龍術士中的佼佼者,我當然相信你的能力。”

“那不就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荷雅門狄在位子上輕挪,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壓力壓在她身上。

“好。”耶蓮娜沉默半晌,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感,“可能你誤解了,我隻是想明确一下我們交往的界限。”

“界限?”

“對。你想要問我有關卡塔特最近對外戰争的舉措,别告訴我你剛才沒有那個意思。其實你不用掩飾,大大方方地問就行了。我能知道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有什麼秘密是龍王不願意讓旁人探究的,那我也不可能獲知。但是,在你對我敞開心扉前,我也隻能把我願意對你說的那部分告訴你,希望你能夠諒解。”雖然她努力讓自己顯得從容和淡定,聲稱對荷雅門狄的事絕不關心,但眼中那股擔憂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似乎非常害怕自己這直白的言語會傷到對方。

荷雅門狄聽了,當即明白過來。耶蓮娜雖然願意救助她這個身負“詛咒”的病人,但是在能否将卡塔特的近況一五一十告訴她的這件事上,卻實實在在犯了難。剛才,荷雅門狄的種種借機試探都讓耶蓮娜心中一緊。出于龍術士的職責,耶蓮娜不能說,可出于朋友間的情誼,她又痛恨自己的猶豫。她需要在忠誠和友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所以,她也破例問了她私事,希望以此讓荷雅門狄明白她的難處。這大概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了。

“我明白了。”荷雅門狄沉靜地望着她,心情如被風吹散的花瓣,飄搖不定,卻又努力微笑。

她在耶蓮娜的診所繼續消磨時光。她們在這份微妙的關系中,維系着彼此的感情。失眠的夜晚,荷雅門狄總會亂想很多事情,思考自己在T身上寄予的妄念,思考是否還要繼續管異族的閑事,思考如何才能向龍族讨回自己的公道。有時,她甚至會琢磨一些滑稽的問題。比如,給自己找一個“丈夫”。

這當然不是指真找一個男人結婚,而是以“擴編”自身經曆為出發點。一個單身女子在世間行走本就極難取信于人。她在多年前給自己編撰的身世——一個被拐賣到伐木場後成功脫身的奴隸——成了她應對所有想了解她身份背景的人的借口,包括米爾娜。然而,這個故事卻缺少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丈夫。她應該為自己增添一個丈夫,不論是早逝還是其它原因,她都需要這樣一個角色。她可以聲稱自己在患難中尋得了真愛,依靠丈夫擁有了戰鬥技巧和随身積蓄。或許這樣一來,她的故事就更容易被人信服,那些對她評頭論足、嗤之以鼻的人,也不會再看輕自己。她不知道耶蓮娜是怎麼應對這個問題的,但荷雅門狄确實面臨着實際的困擾,米爾娜的父親瓦西裡就因為她太過特立獨行而漸漸懷疑起她的底細。身邊有同樣單身的耶蓮娜,荷雅門狄便向她請教,難道就沒有什麼人對她的長期單身狀态産生質疑,或是想方設法給她介紹一個對象?耶蓮娜倒不反感她這麼問,隻是淡淡地回答自己有丹納。在她與亞爾維斯結婚前,她們主從相伴了一個世紀。性格潑辣的丹納将所有企圖觊觎和騷擾耶蓮娜的人統統趕走,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堅定地護着她。

“可要是旁人懷疑你和丹納的關系不正常,散布你倆的謠言呢?”她繼續問。

她則回答,“那就讓他們說去嘛,我又不會因此少一塊肉。總有人需要來我的診所看病。我會用我的行動堵住所有那些說長道短的嘴。”

對于耶蓮娜為人處世上不驕不躁,又不失自信與尊嚴的态度,荷雅門狄總是充滿了佩服。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5月初夏。住了兩個月的病人準備離開了。耶蓮娜一如既往地為她備好食物,把新鮮的果幹和面包放進一個背包裡,細心囑咐她别急于趕路,要勞逸結合,适時休息。她将荷雅門狄送到診所的鐵門外,與她道了别。

靜谧的海邊山丘漸漸被抛在身後,地勢逐漸平坦,蜿蜒的石闆小路變得開闊,兩旁的房屋也愈發密集。城市中心的喧嚣迎面而來。正午的陽光溫暖而明亮,灑在街頭巷尾。商販的叫賣聲、傳教士的馬蹄聲,貴族扈從的低語與車軸壓馬路的聲音互為交織。荷雅門狄不快不慢地走在充滿煙火氣的街市中,心中暗自打算徒步完成這次的歸程。

在通往城門的大道上,她前行的步伐猛然頓住了。城門位置有幾個身影,距離約一百五十米,讓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被她目光鎖定着的那一女二男,此刻正接受守衛的盤查。其中一個海藍色頭發的男人正在交涉,另兩個則有一頭飄逸的、紅如火焰的頭發。如此與衆不同的外形在人類城市裡是極其惹眼的。尤其是那個紅發女子,一條長而粗的大辮子從腦後順下來,落在她的一側肩上,随風擺動着辮梢,荷雅門狄甚至已經能依稀看清她的面容。幸運的是,他們被守衛的盤問拖住了,一時間抽不開身,沒有注意到她。

“怎麼會是他們……”

數年未見的老對手,于此時此地再度現身……她萬萬沒有想到……

渾身的徹骨冷意絲毫沒有影響龍術士此時的動作。她拔腿就跑,在街道口急轉身,讓房屋遮擋住自己,然後飛快地跑進一條巷子。

羊腸鳥道般的小巷陰暗潮濕,牆壁上爬滿了青苔。荷雅門狄的腳步迅速而輕捷,盡量不發出聲響。建築物制造出視野的盲區,身上及時施加的數層風更是讓她的身影近似消失。

換作以前的荷雅門狄,早就毫不猶豫地使出空間轉移的秘法金蟬脫殼,或召出機械龍遠走高飛了。但現在,她卻不能這麼做。那麼,借助于隐形術的效果,乘風從空中逃走呢?隻用了一秒,她就驅逐了這個冒險的想法。這不僅需要她持續地施法,還必須拉開足夠的距離,否則,以龍族銳利的視覺定能洞察出空氣中的一絲異樣,從而捕捉到這個隐形的敵人。在開闊區域戰鬥,對自己隻會更不利。風之術的魔力消耗在幾種常規魔法中相對較低,但對于如今的荷雅門狄來說,還是要量力而行,能省則省。總之,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躲避起來,離開他們的探知範圍,這才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小巷盡頭,她發現了一扇半掩的門,輕輕一推躲了進去,然後卸下了隐形。門後堆滿了破損的櫥櫃、箱子和一大捧發黃的幹草,熱鬧的招呼聲從一牆之隔的客堂傳來,頓覺這裡是一家客棧的雜物間。此時工作人員和顧客都集中在其它房間,沒人發現她的到來。荷雅門狄屏住了呼吸,擠在兩件家具的縫隙中,暗自祈求眼前的危機能平安度過。

近期生活的安逸讓她稍微懈怠了對于追兵的防範。回想從前,剛逃離卡塔特的頭幾年,是她遇襲最頻繁的時刻。龍王收買了數不清的低階術士追捕她。而其中越是缺線,越是無能的貨色,反而追得她越緊。對付那些小角色沒花荷雅門狄多少精力,直到芭琳絲小隊的出現。他們一次比一次逼近她,直到那次,她用流星雨将芭琳絲的愛将金荻斯砸成重傷,才讓他們暫時消停下來。這幾年,荷雅門狄的主要對手變成了她身上的傷。她本以為他們早就放棄了,沒想到如今卻又……

可恨,實在可恨!盡管在耶蓮娜的調理下,她目前狀态尚可,戰鬥意志也相當旺盛,但總的來說,“詛咒”仍在一點點加重,隻是加重的速度被大大減緩。她的傷勢漸重是事實。若再與那三頭龍對上,恐怕連擊退他們都很難做到了。術者對魔法的運用必須依照等價交換的大原則,想驅使強大的魔法,就必須支付足量的魔力。而今,受黑魔法折磨了二十年的荷雅門狄已無法再随心所欲地将魔力投放到戰鬥中。她隻能精打細算,每一筆魔力的調用都必須慎之又慎。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與芭琳絲、金荻斯,陶瑞斯對抗,為今之計,隻有退避。

走吧,快走吧……

荷雅門狄默默祈禱,同時,心中的恨意也越發深刻。對龍族,對世界,她突然充滿了憎恨,有一刻甚至想讓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烈焰中燃燒。她逃了二十年。這漫長的歲月中,碰到過太多算計她、鄙薄她、甚至想要她命的人,然而……她也同樣遇到了很多好人。裡夫,塔麗莎,T,米爾娜……這些人的善良與幫助,他們人性中的光輝,終于讓她沒有徹底對世界絕望,屈從于内心的黑暗。如今,又多了一個耶蓮娜。

天色變暗,夜晚降臨了。趕在店員進來鎖門前,她才悄悄走出藏身之處。城門口已沒有了芭琳絲等人的身影。依靠風之術,她避過衛兵,一躍翻出城牆,星夜小跑了兩英裡,方才解除隐形。成功逃脫的喜悅如甘露般溢滿了她的胸膛。但為了不暴露自己在薩格勒布的住地,荷雅門狄決定改道斯普利特,到那裡暫避些許時日。

半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她回來了。長時間的步行讓她閃亮的小牛皮靴黯淡失色,沾滿了泥漿和塵土,鞋頭還磨損了一個小缺口。喬沃維奇的客棧已沒有米爾娜忙碌而瘦削的身影,但這條熟悉的道路和周圍的街景還是讓荷雅門狄湧起了一陣感慨,步子也越發快捷。芭琳絲小隊的出現成了一個短暫的插曲,被她暫且抛卻。她想回去好好休息一陣,等一切都平靜下來,再考慮是否要搬家。

旅店的大門已浮現在視野裡。氣氛不對。一股細密的、無形的悲傷,透過空氣刺向她。荷雅門狄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景象令她躊躇不前,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一塊歇業的木制小牌匾挂在正門外,大堂裡沒有客人,冷冷清清。前廳的櫃台上,白蠟燭無聲地閃爍着微光,蠟淚順着燭身滑落,映照出旅店老闆愁苦的面孔。瓦西裡的目光空洞而無神,然而,在看到荷雅門狄的瞬間,眼中卻立時閃過一絲恨意,在瞪視了她兩秒後,他掀開了挂布,走進後堂,留荷雅門狄獨自站在門口。

他的妻子縮在桌邊,神情恍惚,雙眼浮腫,仿佛剛經曆過一場痛哭。荷雅門狄被一股預感驅使着迎上前,一把握住米爾娜母親的手,向她尋求答案。“夫人,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努力控制着情緒的聲音從喉中滑出,“米爾娜她——”

喬沃維奇夫人呆呆地看着她,半晌過後,終于哽咽地說,“米爾娜,我可憐的女兒,在昨天夜裡永遠離開了我們。她還那樣年輕,那樣有未來,上帝啊,為什麼要如此殘酷……”

一瞬間,荷雅門狄隻覺得天塌了。

聽完喬沃維奇夫人的叙述,她快速地、像是被什麼東西追逐着那樣狂奔起來,一口氣跑了半個城市。于中午下葬的米爾娜,其遺體靜靜地躺在聖斯特法諾主教座堂墓地區一個較為僻靜的位置。喬沃維奇家是當地平民階層中的富人,他們為女兒置辦了一個還算氣派的墓碑,石闆上刻着她的姓名、家人們的悼詞和僅僅二十歲的生卒年,被金盞花與松柏葉環繞,莊嚴而緘默。

那個總是樂呵呵的、熱情洋溢的女孩,已沉睡在冰冷的地底,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直到此時,荷雅門狄仍不敢相信。她的影子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仿佛眼前依舊是那張燦爛的笑臉。

米爾娜……她隻活了不到二十歲,死于産褥熱。她拼死生下了一個孩子,為丈夫家延續了香火,自己卻在床上痛苦掙紮了兩夜,最終命歸黃泉。

多麼普通的一個姑娘啊。年輕,善良,虔誠,聽父親之言,早早嫁人,逝于産房。她這麼普通,這麼平凡,就像海邊随處可掏的一粒沙。可為什麼這個世界偏偏容不下這粒沙?

想起那一晚她對自己說下的那些真心話,想起她對天主發下的誓。一個向往自由的靈魂,卻被她的親人和婚姻生生扼殺了。

她為米爾娜的遭遇感到悲哀,感到不值,而這股氣憤的、不可救藥的情緒,最後全都湧向了自己。

後悔為什麼不用更利落的方式擺脫追兵,早點回到薩格勒布;後悔為什麼沒有更強硬地勸阻米爾娜,讓她避免厄運;後悔為什麼要一開始欺騙她的家人,以緻被迫與她分開;後悔為什麼不能改變這一切。

終于,在無盡的悲憤中,這個形單影隻的女人再一次認識到,龍術士這類人是注定無法與平凡的普通人有美好結果的。

荷雅門狄在米爾娜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等她回到客棧時,已是第二天早上。

之後的日子,她變得更加封閉,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她每天隻睡五、六小時,隻吃一頓飯,與人說的話不超過十句。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自己的心髒為何還能跳動。在七月的一個無眠夜裡,她靜靜地看着窗外,一直看到日出。那是她在薩格勒布看到的最後一個日出。

荷雅門狄退掉了旅店的房間,結算餐費時,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提出想把自己當初牽來的那匹馬帶走,瓦西裡拒絕了。于是,她隻能用常人的交涉方法——花費十個銀币把它買下。

那匹她從野外馴服帶回的馬,已被養護得膘肥體健,正低頭嚼着飼料槽裡的草堆。荷雅門狄拉開栅欄門,跨上馬背,騎着它離開薩格勒布。在遠離城市幾英裡地的一片開闊原野,她下了馬,拍了拍它的屁股,鼓勵它回歸大自然。陽光溫暖着它黑棕相間的毛發,好似在為它歡慶。馬蹄子在原地輕輕踱動,卻沒有跑,久久都不願接受自由的召喚,讓荷雅門狄幾乎絕望。一縷帶着草原迷人氣息的風輕拂過來,撩動起它的鬃毛,将青草的芳香送入它鼻間。終于,天性被喚醒的馬兒揚起雙蹄,頭也不回地奔向了遠方,奔向了那個名為自由的地方。

“真好……”

望着那盡情奔跑、消失在視線盡頭的野馬,荷雅門狄眼眶含淚,露出了微笑。

LXXIV

- 十九年後 -

當墨裡厄的部隊穿過“封印之牆”,飛馳向隕石地基上的宮殿時,盧奎莎伸長了一下脖子。部隊降落在宮殿前,十九名獸人族士兵緊跟在将軍身後。與出發前相比,隊伍裡多了三名俘虜。他們受了重傷,但仍有呼吸,在軍士們的押送下如行屍走肉般踉跄而行。一些幹透了的血漬将他們的衣襟染紅,上半身被閃着雷壓能量的鞭狀物五花大綁,已無力反抗和逃跑。注意到這個在宮門口等候着自己的龍術士,墨裡厄的目光如同寒冰一般刺人,盧奎莎則抛出溫柔的媚眼,向這支凱旋之師的将軍表達敬意。墨裡厄的部隊超過她,大步走向濟伽王的寝殿。守護在門外的“王之眼”埃克肖雙手放在駝着的背後,見到那三個俘虜,眼裡的情緒波瀾起伏。王的就塌之地,豈能被這些人身上的污垢玷污。他讓将軍等人稍候,旋身邁入殿内,向濟伽王請示。殿門打開之後又很快閉合。盧奎莎目睹着這一切。

“現在是什麼時候?”她蓦然側首,問道。

“四點剛過一刻。”一個冷硬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先鋒謝甯像尊青銅雕像般立于一步之外,戰甲在漆黑的背景中泛着冷茫。

“我問的是日期。”

“這你應該清楚得很。人類。”

“啊,是的。隻是逗個趣罷了。别生氣。”盧奎莎面向謝甯,綻開一個笑顔。被困在這座宮殿,連外界的那片冰原都不能去的這些日子,她隻能靠房間裡那些帶着刻度的蠟燭來标記時間。幾天,幾個月尚可計數,連續計算幾年便力不從心,隻能仰賴于日曆。不過,她當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她不過是享受撩撥這冷面看守的趣味。在終日尾随她的幾名先鋒中,謝甯素來最嚴苛,總能勾動起盧奎莎想要逗弄他的欲念。仿佛唯有如此,心中那永夜般的孤獨方能有些許消解。“這是近幾年最有效率的一次行動了吧。”她望着殿門的方向,盈盈一笑,“才過了六天,就有了這樣的收獲。真不愧是墨裡厄将軍啊。嘴上說着不樂意,行動起來卻快得驚人。”

“為我王辦事,自當盡心盡力。”先鋒高爾向前邁出一步,神情冷峻,用強調的語氣說,铠甲與地面相撞出清越聲響,“你該回去了,盧奎莎女士。這些新俘獲的人得先見過我王,才能分配到你的實驗室,一如既往。”

“我就不能在這兒等上片刻嗎?也許,陛下很快就會醒。”即使不考慮這幾個對她形影不離的看守,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待在這裡,更不能未經召喚,擅自踏入濟伽的寝殿。

“當然不能。你今天自由活動的時間夠長了,最好馬上——”

寝殿大門打開的笨重聲音,截斷了謝甯的話語。裹着雪裘大氅的濟伽王緩緩走出,蒼白指節上仍殘留着不濃不淡的藥香,埃克肖捧着小巧的黃銅暖手爐緊随其後,恭敬地遞送到他手裡。這位病重的君主常年昏睡在床上,甚少會到殿外來。他的突然現身令所有人都感到吃驚。所有部下齊刷刷地單膝觸地,向他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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