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VI
- 二十三年後 -
黑暗是密封的繭,是腐氣氤氲的溫床,裹住她支離破碎的軀體。
如同菌絲頂破病變的種皮,孢網在土壤中暴動。
如同蛀蟲啃噬着風琴内部,木屑混着卵鞘簌簌墜落。
如同倦鳥被風雨拍斷翎羽,掙紮着朝山崖折翅而下。
如同教堂彩窗被苔藓解構,聖徒畫像淌落翡翠色的淚痕。
如同信件在橡木匣中緩慢發黴,文字在灰綠菌斑中歎息。
如同潮汐退卻後鲸骸陳列沙灘,海鳥銜走最後的軟骨。
恐懼在此消融,時間凝成琥珀石,萬物凄然寂滅。所有執念皆化作點點塵埃,沒入永恒的夢鄉。
我即将沉眠于——
劇痛驟然刺破虛無。疼痛像一窩毒蛇,沿着脊椎骨爬行,啃噬着她每一寸清醒的神經。
記憶的斷片,殘破的畫面,一一浮現。
那是一張優雅而嚴厲的女人面龐。天庭飽滿,一頭金色發辮垂落。母親的手掌帶着柴火與藥罐的餘溫,将浸透藥汁的棉布敷上她的額頭。“我的小荷雅會好起來的。你有芙蕾雅的活力和西芙的堅韌,就像草原上最健壯的小馬駒一樣壯實。”
緊接着是一個五官硬朗的男人。父親一瘸一拐的身影晃入房中,他那滿是紋身的手臂拂過床沿,“我們需要更好的醫生。”
他們的身影最終凝固成難辨面容的冰棱。
馬車轱辘碾過山路的聲響穿越時空而來。更多的畫面出現了。
車夫在皚皚白雪中駕車前行,緊握缰繩的手布滿了凍瘡。“翻過前面那座山就到我家了。你再忍忍。我給你做好吃的。”這個總哼着荒腔走闆民謠,睡覺時會打鼾的男人,用他的一雙杏眼回頭微笑。
他的臉最後變成了一顆滾落在腳邊的頭顱。
劇痛撕開時空的帷幕。一個金發女孩穿着亞麻裙坐在床頭,燭光将她的睫毛鍍成紅色。她的告白聲猶如清風拂過,“我喜歡的是你。”
畫面陡然墜入産房猩紅的漩渦。蒼白手指抓住染血床單,丈夫的啜泣與嬰兒的啼哭交織成一曲悲戚的喪鐘。
“荷雅門狄!”有人在撕扯記憶的絲線。朦胧的暗影中浮現出一個女人,尖銳的瞳眸紅得像火。“你跑不掉了!”聲音仿若從地獄傳來。“族長會審判你!”
更多幻覺在腐爛的肌膚下遊走。離家前父母那滿是不舍的慈愛面容;裡夫的馬車仍在雪地裡吱呀作響;米爾娜墓碑前靜靜綻放的金盞花;殺氣畢現的芭琳絲那幾乎要抓握住她的手……
最後是一句貼近耳畔的低語,“主人。”
那通往山丘診所的路仿佛沒有盡頭,在她的腳下延伸,仿佛走了一個世紀那樣久。終于,那道門出現在了眼前。她努力保持住步伐走上前,然而門卻在她還未觸及之時便打開了。
木門咿呀打開的刹那,所有的疼痛突然有了形狀。
濕熱的液體浸透了她的衣衫。不是淚水,是傷口不斷滲出的膿血,正順着她的胸膛蜿蜒而下。
“耶蓮娜……”她想呼喊,可喉嚨裡發出的卻隻有幹裂般的腐朽之聲。
腳還尚未跨入門檻,此時的她,隻覺自己渾身的力量都被抽幹了,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最後究竟是大地張開堅固的大網接住她,還是醫生用柔軟的雙手将她擁住,這些都已不在她的記憶範疇之中。
夜,逐漸深了。
耶蓮娜的診所在昨日黃昏時分迎來荷雅門狄的造訪後,又在今日傍晚迎接了另一位客人。
在下樓開門前,耶蓮娜就感知到對方的氣息。因此,當那張熟悉的面龐于門後出現,撞入她眼簾時,她并未顯露出太多訝異之色,隻是有一些焦慮。
“你怎麼來了?”她聲音低低的,下意識想要關門,卻被派斯捷反應極快地伸手擋住了。
“别啊,耶蓮娜,你怎麼又要趕我走啊……”派斯捷頓時露出了犬科動物示弱般的表情。記憶中,上一次被她如此對待,已是相當遙遠的過往,久遠到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時間,也不願意再想起來。耶蓮娜今日這般反常地想要閉門謝客,讓派斯捷心中泛起一陣失落。這個無論是在宮廷宴會、舞會、比武大會、狩獵大會,還是在其它貴族交際活動中,都能遊刃有餘、如魚得水的貴族男人,此刻用右手拇指反複撚搓着食指上的家族印章戒指。那是他緊張時特有的小動作。“我知道這個時間來拜訪有些唐突,但我……我實在難以抑制對你的思念和牽挂。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他捋了捋被初秋夜露稍稍打濕的淩亂鬓發,微微躬身,目光中滿是深情與期待。
“隻有你一個人嗎?”耶蓮娜明知故問着,語氣中帶着無奈。
“當然。”派斯捷拉開他那件鑲着白貂毛滾邊的車厘子色天鵝絨鬥篷,動作從容而優雅,“放心,這裡頭可沒藏人。”他松開手,讓它垂落回原樣,淡藍色的眼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耶蓮娜,語調中藏着幾分俏皮和委屈,“我實在想見你,就偷偷一個人溜出來了嘛。上次給你回信後,就再也沒有你的音訊了。你為什麼不繼續給我寫信了?”
對于這個既沒有帶随從,也不讓從者相伴的男人,耶蓮娜的目光始終警惕。盡管他态度十分誠懇,但她的眉頭還是皺着,也不搭理他,好像在為了什麼而煩憂。而且……她的眼圈竟然有點紅?在迷蒙的月色下,派斯捷仔細盯了一會兒,确信自己沒看錯。
“怎麼?莫非碰上了什麼難纏的病人了?”
“沒有。”耶蓮娜有些為難地咬了咬嘴唇,猶豫的神情在她的眉眼間流轉,片刻後,她還是側過身讓出了通道,“算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進屋坐會兒吧。”
派斯捷心存感激,同時又帶着一絲機警,随她進了屋。耶蓮娜今夜的反常之舉,讓他不由得開始暗暗觀察四周。耶蓮娜領他來到左棟房屋的醫療區,這很奇怪,以往的她隻會選擇在候診區招待自己,而不是這裡。這或許與他漸漸感受到的那股氣息有關。派斯捷刻意落後半步,鼻尖捕捉到空氣中漂浮的違和感——某種他不太熟悉的魔力,正從樓上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滲出。那魔力仿若輕煙一般難以捉摸,若有若無地撩撥着他的神經。但他暫時沒有問。盡管耶蓮娜看似正常地引着他上樓,但平時沉穩淡定的她,此刻攀登的動作卻略顯局促。她把他帶去一個地方。而他知道,那将是那股魔力氣息的發源地。
終于,他們來到了二樓的單人重症病房。清幽的藥香撲面而來,還混合着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氣味。房間中央的大床上,一個白頭發的女人正蓋着被子,雙眼緊閉。她的面龐蒼白如雪,幾乎不見血色,仿佛生命之火瀕臨熄滅。長而白的睫毛緊搭在眼睑上,像兩片凋零的花瓣。女人已陷入了昏死狀态。她的面容,她的魔力,她身上的腐味,都讓派斯捷感到無比震驚。
“首席怎麼在這裡?!”在心上人面前一向表現沉穩的這名貴族公子頓時大驚失色。他盯着病床上的女人看了一陣,确定她暫時不會醒來後,腳步匆匆地走到床邊,俯身仔細端詳起她,然後,又帶着迷惑和質疑望向耶蓮娜。
耶蓮娜微微低下頭站在一旁,臉上是羞愧、緊張和悲傷交織的神色。她深吐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口對身邊的男人說,“她已經昏睡一天一夜了,就跟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病情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仿佛一個永遠也掙不脫的循環。我給她治過很多次,每一次都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可每一次又都恢複成原來的狀态。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治不好她。尋常的方法沒有用,我獨創的那項療法也總是功敗垂成,最後就隻能眼睜睜看着她的生命力一點一點消逝。派斯捷,我真的很難過。”
“等等,”派斯捷的目光在昏迷的女人和他愛慕的女人之間來回遊弋,充滿了不解,“耶蓮娜,你說了這麼一大段,我怎麼完全沒聽明白?”
“我救不了她。”耶蓮娜重申,語氣無意識地加重,透露出悲傷。她白淨素雅的面龐始終正對床上的荷雅門狄,隻給派斯捷留了個側臉。她在床邊椅子上緩緩坐下,雙手交疊置于膝蓋,肩膀微微顫抖。“照這樣發展下去,估計她最多隻能活……”話到嘴邊,她猛地頓住,似是難以将那個殘忍的結果說出口。稍作思索後,她換了種說法。“她的生命将變得比常人更短促,更艱難,而我卻無能為力。”
淚水奪眶而出,如珍珠斷線般滑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派斯捷面前——從來都很堅強的耶蓮娜,頓時像一個無助的、迷茫的小孩,兩隻手死死摳住衣裙,俯面哭泣。
“哎,那個,”派斯捷慌了,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從口袋裡拿出帕子想為她擦拭,但在即将觸碰到她面頰的瞬間停住了,隻是把帕子遞了過去。“你先不要急,我們再想想别的辦法。别哭啊。”他心疼地安慰着。
耶蓮娜雖然接過了他的手帕,卻沒有抹淚,隻是攥在手裡。“沒有辦法的。這個‘病’是任何人,任何辦法都治不好的。”
“确實。她現在的魔力好微弱。”派斯捷微微側頭,“可我還是不太明白,難道你們很早就開始接觸了嗎?若不是今天被我撞見,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耶蓮娜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一些。她輕輕歎了口氣,目光移向荷雅門狄的睡臉,聲音略帶傷感,“她第一次來找我,大概是五年前。但真的算起來,我和她已經有三年沒見過面了。估計是怕登門太多,會給我添麻煩吧。我一直都不知道她這幾年過得怎樣。沒想到昨天這一見,居然已虛弱成這個樣子。我想她這次一定是覺得扛不下去了才來找我的。”說着,她又哽咽了起來,“可我卻救不了她。她早晚會……”
派斯捷表情凝重地聽着,臉上的擔憂已逐漸化為了對當前形勢謹慎判斷的冷靜。耶蓮娜與龍族明面上的通緝犯接觸多年,此事一旦洩露,後果定然不堪設想。“我理解你幫助她是出于善意。可這件事,你做得實在是不明智……”
“你不要管!”耶蓮娜像被激怒的鹿一般猛地仰起頭,對男人大聲道,“派斯捷,你太無情了!”
“哎呀,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她隻不過是和她的從者談了一場戀愛,就被冠以叛徒的罪名,你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這是她跟你說的?我想我們最好别聽信一面之詞。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
“我不想和你說話了。這裡是我的診所,我救她是我自己的選擇,不關你的事!”
“好,好,好……”派斯捷攤開手,試圖緩和氣氛,表示自己并無惡念,“你既然已下了決定,我當然也不會說什麼。隻是……”
耶蓮娜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并朝派斯捷做了個手勢也讓他出來。為了不打擾到沉睡中的病人,他們來到走廊上繼續交談。病房的門半掩着,依稀能從門縫中看見床上的人。耶蓮娜把帕子還給派斯捷。他收起來,眼中露出關切之色。
“丹納知不知道這個事情呢?”
“丹納知不知道,你還要來問我?”
無論是耶蓮娜此刻的急躁,還是她這句反問的意思,都讓派斯捷感到吃驚。他當然明白其中的關聯。他略作沉思,心中暗歎,如果丹納知道的話,亞爾維斯也肯定會知道,那麼自己也會跟着知曉。可是,他卻在這五年裡毫不知情。這也意味着,耶蓮娜一直瞞着衆人,誰都沒有透露。盡管她将派斯捷排除在可信任之人的範圍外,讓他有些挫敗,可他畢竟還沒有自負到認為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分量能夠超越丹納。但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連最重要的那名夥伴都沒有說。想必她對此也是深懷愧疚的,否則也不會這麼急着堵他的嘴。可最終還是醫生的責任占據了上風。看來對于救助荷雅門狄的這件事,耶蓮娜是非常認真的。
“好吧,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心上人收留逃犯,想想我是一個多麼寬容、博愛的男人啊。耶蓮娜,你剛才污蔑我無情的話,可要收回哦。”
派斯捷故意扮了個邀賞的鬼臉示弱,收到了耶蓮娜微愠的瞪視。
他朝她撓頭笑笑,内心感慨了一下。與其繼續糾結耶蓮娜為荷雅門狄所做的這些犧牲,派斯捷更想知道這位首席龍術士究竟是怎麼受傷的。任何一個龍術士都不會忽視如此明顯的症狀,他自然也看出來了。“她是中了黑魔法中的詛咒術,對吧?我應該沒認錯。”見耶蓮娜點頭後,他又道,“這麼說,龍王早就已經派龍術士對付首席了嗎?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呢。”他皺着眉,深思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敲擊着窗柩,“是與某個龍術士交戰時,不慎被詛咒了嗎?這會是誰幹的?”
“不是的。”耶蓮娜輕緩地搖了搖頭,透過門縫看向昏睡着的病人,“荷雅門狄的這個傷,是兩位族長下的手。她當初是這麼告訴我的。這點她沒有撒謊。根據我的診斷,她的傷在她初次求診時,就已經中了十七八年了,從傷口的形态以及腐化的深度能夠推斷出來。到今天的話,差不多已有二十三年了。也就是說,這個傷是在她離開卡塔特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的。”
派斯捷從不懷疑耶蓮娜的醫術水平,卻還是被她的結論所震驚。“你的意思是,她是在中了龍王的詛咒之後,才選擇脫離卡塔特的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便不是她主動叛變,而是被逼反的?派斯捷不禁被這可怕的設想揪住了心。
“就是這樣。”耶蓮娜說,“當年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兩位龍王不惜動用最惡劣的手段也要懲治她,甚至還隐藏了她叛變的真相。可是,這其中的原因,荷雅門狄從來沒跟我提起,我也沒有主動問過她。可能是我們還沒有建立足夠的信任吧。”
“既然她對你有所保留,你又為何還要包庇她呢?你難道不覺得,與一個被卡塔特判定為有罪的人私下來往,風險實在太大了嗎?”
“雖然我不太清楚她當年到底是怎麼觸怒了龍王的,也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走到如今這般局面,可我還是想救她。我不能就這樣看着一個飽受黑魔法折磨的可憐人走向死亡。”
“你還是對救人那麼有執念啊。過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變。”派斯捷似有似無地露出一個苦笑,那笑容裡卻飽含着對她的欣賞。
耶蓮娜摸了摸自己的臉。那裡早已沒有了淚水,隻剩下一些淚痕繃着皮膚,使她看上去脆弱又異常堅毅。“其實,我一直堅持給她看病,也是因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破解龍王的黑魔法,做出什麼成果來,突破詛咒術不可根治的局限。可我還是小看了黑魔法的危害,低估了龍王他們身為卡塔特最偉大魔導師的厲害。任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失敗的現實都像刀子一樣戳向耶蓮娜的心。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根本救不了這個日漸衰弱的病人。
眼見耶蓮娜的情緒又不對了,派斯捷立刻如追逐花朵的蜜蜂似的靠了過去,張開雙臂摟住她的肩。耶蓮娜意外地沒有閃躲,就這般由着他抱着。他摟了她一會兒,小心地拍打她的背,撫摸她的長發,力度輕柔得如同微風拂過柳梢。
事實已擺在眼前。耶蓮娜幫助了在逃的首席,并執意瞞下了所有人。派斯捷如今成為了這個秘密的第二知情者。但慶幸的是,這次來的隻有他自己,從者并未相随。這要是讓亞爾維斯見着了荷雅門狄,他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痛恨對亞爾維斯有所欺騙,他相信耶蓮娜也不想隐瞞丹納,隻是迫于無奈才不得不這麼做。亞爾維斯與雅麥斯的友誼勢必會讓他在得知此事後掀起一場大波瀾。派斯捷暫時還冒不起這個險,不能讓更多的人卷進來。
病榻上,那朵在秋日寒夜低垂已久的殘花,終于有了重新綻放的迹象。經過一個漫長而深度的睡眠,荷雅門狄脫離了混沌的意識,睫毛顫動着張開,仿若蝴翼初扇。那目光先是迷茫地望着天花闆,随後漸漸聚焦,定格在那扇半閉半開的門上。
外面那是……誰的氣息?
病房外的派斯捷第一時間注意到病人的蘇醒,輕輕拍了拍耶蓮娜的肩。原本正低頭在男人胸前垂淚的女醫生頓時像得到了天大的喜訊似的激動地推開他,抹幹淨眼淚,旋即進了房間。
荷雅門狄動作遲緩地掀開被子,半坐起來。她雖然仍顯虛弱,卻還是覺察到這裡有一股較為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魔力。當看到耶蓮娜和另一個紫褐色頭發的矮個男人一起進來時,她的思緒陡然一滞,雙眸圓睜,顯露出詫異,好不容易才想起對方的名字。這男人相貌并不算英俊,眼睛卻極為光亮有神。冊封典禮那天她見過他,後來還多次與耶蓮娜在聊天時談及。他那張見了誰都能綻放出笑容的浮滑面龐,此刻看上去卻少了幾分輕佻,多了幾分嚴肅,毫無疑問正為目前這複雜的狀況而憂心。
眼下的情況已經難以掩蓋。任荷雅門狄再不情願,她也不得不接受自己與耶蓮娜交往的事已經被第三者知曉了。
“荷雅門狄,這是派斯捷。”耶蓮娜向她介紹,表情有一些不自然。
“首席,多日不見。”派斯捷也馬上禮貌地打招呼。
“我經常聽人提起你,呂尼基昂閣下。”荷雅門狄朝他點了點頭,強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實。
“喚我的名字就好。”他又立刻說。
派斯捷話音落下後,房間裡頓時鴉雀無聲,氣氛頗為尴尬。在之後的半分鐘裡,都沒有人說話。
耶蓮娜托住荷雅門狄的背,讓她在床上靠得更舒服一點,緊接着又到桌上倒來一杯溫水給她喝,見荷雅門狄額頭、頸部滿是虛汗,便又拿來一塊毛巾替她擦了擦。粥在廚房裡煨着,耶蓮娜問她要不要吃,荷雅門狄沒有胃口,輕輕搖了搖頭說晚點。
耶蓮娜坐在床頭,對這個三年都不曾來就醫的女人問長問短。她們簡單聊了聊病情。從耶蓮娜口中,荷雅門狄得知自己又昏迷了一天多。她身上的傷早已得到細心治療和包紮,醫生為她備了多種清熱解毒、止痛去味的藥草敷在傷處,減弱她的痛楚和氣味。她雖然精神仍不佳,但已經比就診前要好了不少,正常交流沒有多大問題。兩人說話期間,派斯捷始終在邊上待着,目光落在荷雅門狄身上觀察她。
“最近這幾年,你仍在頻繁地使用魔力嗎?”耶蓮娜疑惑地問,迫切想弄清楚是什麼原因導緻她的身子一下子變得這麼糟。
“确實是迫不得已用過幾次,但頻率也并不怎麼高……”忽然,荷雅門狄面露慚色,“這次的診費,能不能稍微寬限一下。我最近手頭比較緊。”
“一切都好說。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靠什麼維生的?”
“這事兒說來有點慚愧。我已經不再做任何生意了。我越來越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其實以前也不喜歡,都是硬逼着自己去做的。現在嘛……說出來你别笑我,主要靠打劫。”
離開薩格勒布後,荷雅門狄失去了與他人交往的信心,也不再向往城市和鄉村的生活。她像是自我放逐、自我懲罰般地向西北一路徒步,風餐露宿,最終翻越了阿爾卑斯山,抵達了一片由雪山冰水化開形成的巨湖。附近有大城市蘇黎世,繁華富饒,還有小鎮楚格,甯靜古樸,但這一切都對她沒有吸引力。她選擇在山上的黑木林裡搭了個木屋住下來。這片黑木林很大,人煙罕見,當地領主對這裡的控制力較弱,其地形不僅有利于躲避追蹤者,還能隔絕外界,過一個人的避世日子。森林很安靜,靜到她常常以為整個世界隻剩她一個人,但偶爾溜進林子裡的偷伐者卻否定了她原以為的看法。在靠近森林的農村,不時會有人或以節省買柴火的生活支出,或以出售木材賺錢為目的,偷偷進山砍伐樹木,盜竊自然資源。盜伐者這一行業就這樣應運而生。荷雅門狄将計就計,打擊那些強盜,順手将他們的不義之财據為己有。住在森林裡的她原本也可以靠賣柴為生,但她已經對社交感到厭煩,也不想再重操販賣小商品的舊業。當早年靠木梳、草鞋、鮮花等小生意積攢的錢徹底耗盡後,她便打起了搶劫強盜們的主意,這幾年就這麼一直靠這個手段維持收入。她的逃亡已将近二十三個寒暑。在這茫茫的黑木林間,她就像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孤僻地生活。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基本靠搶劫其他強盜的錢财為生,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施展魔法用于戰鬥。”
“為什麼要一個人生活在深山老林裡呢?為什麼要封閉自己?”耶蓮娜追問道。
“我們這類人,本來就不适合與普通人在一起。每一個善意的謊言,最後都必定會成為紮向自己的刺。我不想再那樣傷害别人,傷害自己了。”米爾娜的面容再次映現于眼中。一想到她,荷雅門狄就感到心口更痛了些。
“我可以接濟你。我是說,資助。”一直聽她們說話的派斯捷突然開口。
荷雅門狄看向他,搖頭拒絕了。她還不清楚這個男人是出于什麼目的說這個話。她當然願意信任耶蓮娜,可對于這個才剛剛正式認識的男人,她心裡可沒底。也許他隻是想在他追求的女人面前故意扮好人,而一旦離開這裡,在耶蓮娜不知道的地方,他也許就會向龍族告密。
“我大概明白了。”耶蓮娜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注意力。“‘詛咒’逐漸嚴重的速度并非是勻速的。在後期階段,它惡化程度加深所間隔的時間會變短。如果照此判斷的話,我就能完全确定了。”她有些猶豫地看着荷雅門狄,後者眼神堅定,示意她繼續說。“之前,我的說法有誤。我要重新調整對你壽命的估算。你的人生剩餘時間,大概還有二十年左右,不會超過三十年。”
荷雅門狄苦笑了下。她們上次見面的時候,耶蓮娜曾滿懷希望地說她起碼還能繼續活五六十年,如今,預估的時間隻有原先的一半了。算上她如今的歲數,她會像一個常人那樣,度過一個不長不短的人生。這消息對于一個本可有數千年光陰揮霍的龍術士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将她所有對未來的規劃與憧憬都擊得粉碎。
醫生有必要告知病人實情,哪怕這會很殘忍。但耶蓮娜除了醫生的這重身份外,更是荷雅門狄的朋友。她也十分希望能給予她安慰。“不管還能與你相處多久,我都不會放棄你的。”耶蓮娜關切地湊上前,雙手緊緊握住荷雅門狄的手,眼神裡滿是疼惜,想将那無盡的憂傷從她的身上驅散。“你現在覺得如何?”
“痛的感覺輕了不少。”
“你啊,若不是實在承受不住,這次也不會來的吧?”
“耶蓮娜,我……”既然壽數已無法延長,荷雅門狄也隻能說服自己,盡快調整好心态。即便生命有限,此刻也要先把她始終放心不下的那件事解決好。“有件事我想問你。上次我在這裡結束治療離開後,在城門口看見了芭琳絲一夥。我及時躲開了。他們後來,有沒有找過你?”
三年前芭琳絲等人進入拉古薩的那一幕,始終在荷雅門狄的腦海中纏繞不去。她曾有過諸多揣測:難道是T出賣了她?畢竟她曾在T面前提起過耶蓮娜,會不會是T把這事上報給了龍王,龍王又透露給了芭琳絲,才導緻她的隊伍找到了拉古薩?還有,不知耶蓮娜在芭琳絲等人的詢問下是否會露出馬腳,被那頭糾纏不清的母龍知道自己一直都與她有所來往?這些念頭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
“他們三個确實來拜訪過我。我什麼都沒說。他們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耶蓮娜神色平靜,不緩不急地如實相告,“從我與他們的交談中,我能确定芭琳絲并沒有發現你,隻是偶然尋到此處,聽說我人在當地,便順道來打聽一番。他們之後沒再來找你麻煩吧?”
聽着耶蓮娜的叙述,荷雅門狄心中的弦稍稍放松,為方才無端疑心她而湧起一絲愧意。“沒有了。”她搖搖頭,“這幾年倒是挺太平的。”
“首席,”派斯捷突然說,“你惹的麻煩可不小啊。”
“我知道。我不會累及你們的。”
“你要是說不來話,就别說。”耶蓮娜不滿意地瞪了他一眼。
派斯捷朝她抿了抿唇,一副不好還嘴的樣子,随後又看向荷雅門狄,“我沒有任何要責怪你的意思。隻是我覺得,我們該了解一下你的過往。首先,耶蓮娜收治了你,這已是既定事實。現在,我也知曉了此事。又因為我對她的尊重,我定會将此事守住,絕不外洩。那麼,你是否也該給一直信任你的耶蓮娜,和願意替你保守秘密的我,一些信任呢?”
“你想說什麼?”荷雅門狄看着他,冰藍色的眸底隻有沉靜。
“你身上的這道‘詛咒’,是海龍王和火龍王共同施加的吧?”派斯捷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當年那撲朔迷離的叛逃事件,究竟是何緣由,你能否告訴我們一二?”
耶蓮娜目光落在荷雅門狄身上,眼中交織着擔憂和期盼。她沒有打斷派斯捷的發問。她無法否認,自己對荷雅門狄的過往,一直都充滿了好奇,隻是礙于朋友間的分寸,才從未刨根問底。現在,她想聽荷雅門狄親口講述。
當年她與雅麥斯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兩位龍王的龍顔大怒又因何而起?這一系列謎團不僅困惑了卡塔特所有不明真相的人,耶蓮娜和派斯捷也同樣想解開其中的謎題。
荷雅門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掙紮着面對内心的真實想法。過了半會兒,她定了定神,露出決然又帶着一絲怅惘的神情。逃亡多年,那些從未向旁人傾訴過的遭遇,此刻,她終于決定要道出了。
LXXVII
- 二十年後 -
“緩沖地帶”内部,那道由濟伽王雷壓裝填着的名為“封印之牆”的能量牆,就像一堵真實的牆體那樣,封鎖着盧奎莎的心。
在這片異域的天地裡,時間如同一把鈍刀,慢慢切碎她的靈魂。每分每秒,她都忍不住思索,那些墜落于此世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究竟是怎樣在一片生命幾乎絕迹的冰原,或一片充滿未知與恐怖的宇宙空間下,熬過這漫長歲月的。
盧奎莎的手指緩緩伸入裙擺,思緒逐漸飄遠。勃朗峰孤塔中的孤寂時光,仿佛與此刻重合。那些黑暗無光的日子,那些被結界禁锢在黑牢裡的痛苦——肉身受困,精神重壓,感官在持續折磨中逐漸鈍化,形同木偶——她竟靠着某種原始的本能捱了過來。以手|淫進行的自我刺激成為維系知覺的救命稻草,這個習慣自然而然被帶到了“緩沖地帶”的生活中繼續貫徹。每當夜間湧起沖動時,最先浮現出的面容總是蘇洛。她想念這個男人。她在濟伽王面前誇下的海口,并非隻是絕境生存下的權宜托詞,更是心底暗流多年的執念迸發。如果有一種辦法能夠讓蘇洛複生,那麼即便被視作異端,與整個魔法界對抗,她也會窮盡一切。蘇洛是她無數的男人中最重要的那個,猶如星河閃耀的長夜中那唯一當空的皓月。然而最近,他的地位或許受到了一點挑戰。在盧奎莎半生邂逅的所有形形色色的異性裡,濟伽王尤為與衆不同。這位“緩沖地帶”的統治者那威嚴又沉靜的王者風範,與長期重病纏身而流露出的脆弱統合在一起,為他增添了一層别人身上都沒有的氣質。盧奎莎既仰慕于濟伽作為實權君主裁決政務時的英明與果敢,也格外鐘情于他那掩藏在強大光輝之下的孱弱病容。聆聽彙報時,濟伽王眼中偶爾閃過的驚喜和贊許令她快樂,他那因病痛而蜷縮和顫抖的模樣,令她的快樂更為洶湧。無數個夜裡,當她靜靜躺在床上時,腦海中總是交織着那個垂死病人的虛弱姿态:昏睡時破碎的呼吸節奏,醒來後綿軟無力的身軀,冷汗浸透的鼻梁與鎖骨,咳喘時濺落掌心的血花,修長頸脖蜿蜒而下的猩紅痕迹……這些想象中的畫面,每一次都能夠将她推往極樂之巅。
就算短暫迎來了高|潮,她的現狀依舊毫無改變。孤獨如附骨之疽般,悄然滋長在骨髓裡。白天的時間,被書頁的翻動聲,手術刀的切割聲,羽毛筆的書寫聲,咒語的念誦聲和更多的歎息聲填滿。夜晚的時間,則顯露出比窗外的宇宙背景還要深重的寂寞。她偶爾會透過行星碎石上的微光看見時間的碎片,想起那個來到此地前義無反顧的自己,如今已被歲月打磨得溫順而鈍重。其實不該有太多怨怼的。她凝視着陶罐裡的機械殘肢暗忖。濟伽王肯給予她一隅之地安身,已是萬幸。除了他對自己的寵信還不夠多以外,盧奎莎實在不應該有其它的抱怨,而這,也無非是因為她目前的研究成果尚未得到能令他滿意的程度罷了。
晝夜如常輪轉,時間規律流動,生活仍在機械性地重複。不過,某個日子也許會有所不同——就在明天。
一夜過去。盧奎莎在鏡前梳妝打扮。再過兩小時,一場特殊的節日慶典便要拉開帷幕。這個節日的全稱為“鳴雷頌聖節”,乃是為了紀念達斯機械獸人族神話中至高無上的創世神阿舒-樊拉的首次雷電吐息而設立的。這一年一度的節日,不論男女老少,舉族同慶。可由于濟伽常年身體欠佳,清醒理政的時間寥寥無幾,往年的這個節日總是倉促地度過。不過最近這段時間,濟伽在不依靠藥物的幫助下,竟接連數日都保持六小時以上的清醒,于是族内決定好好操辦這場慶典,共襄盛舉。如此喜悅、盛大的場面,盧奎莎自然要出席。
還要盛裝出席。她想。她要在這場盛會中豔壓群芳,以驚豔之姿在衆人面前一舉奪目。她甚至還懷揣着美好的幻想,說不定能夠借此俘獲濟伽的心,順便刺激一下渥茲華,讓吉安後悔追随他。
銅鏡邊緣的燭火輕輕顫動。鏡面中的女人容顔姣好,發絲柔順妥帖,妝容濃淡相宜。她第三次調整腰後的蝴蝶結,指尖滑過緞面時發出細微的輕響。這條淺銀灰色禮服是她數周前就已精心籌備的傑作,罕見地摒棄了露胸或露肩設計,盡顯端莊淑雅。領口綴着手工小玫瑰花結,肩部與裙擺兩側裝飾着細膩的象牙色花紋,上身兩側則以金絲繡成藤蔓與樹葉的花紋,最為出彩的是那兩隻飄逸靈動的水袖,與寬大的裙擺互為映襯,仿若仙子的羽翼。為搭配這條長裙,盧奎莎自制了銀蜻蜓吊墜和銀蝴蝶戒指。她花費在衣飾和造型上的時間,幾乎與她鑽研魔導的時間一樣長。幸得哈拉古夏帶來貴金屬和制作工具,她才有機會将自己在珠寶工藝方面的才華開發到極限。雖然無法像一個真正的貴族女子那樣穿金戴銀、翠繞珠圍,但她已極力将自己展現得最好。穿戴完畢後,她把一枚薰衣草香囊按在束腰内側,讓自己周身萦繞着迷人芬芳。一切就緒,她輕啟門扉,步向門外。
然而,盧奎莎才一露面,高爾和謝甯就攔住了她。
“盧奎莎女士,你要去哪兒?”高爾擡頭挺胸,猶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雕像擋在她身前,“我看你是又忘了。沒有我王或将軍的許可,你不能随意走動。”
真晦氣。這會兒當值的偏偏是這兩個最難通融的家夥。盧奎莎的心頓時一沉,但很快鎮定下來,擡眼直視着高爾,“為什麼不行?我想出去放放風。”
“放在以往,這自然是沒問題,但今天族内有大事要辦,還請你暫時不要出門。”
“你說的這個大事,我想我有權利參加。我又不是犯人。”
“我們族内的節日,與你一個人類何幹?”一旁的謝甯冽聲問道。
“我一個人類,還在這裡服務于你們的王呢。”盧奎莎盡量不失禮貌地争辯着,“我早就是這片土地的一員了。我為濟伽王做過貢獻,平時也恪守規矩。像今天這樣難得的歡慶日,難道我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嗎?”說着,她有意識地挺起了胸脯,讓自己的傲人身段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示。盡管她内心其實知道這種伎倆對這兩個冷心冷面的先鋒根本不起作用,他們向來不吃她這一套。噢……多麼不近人情的野獸啊。她暗自唾棄。
謝甯冷哼一聲,對她的據理力争與美色|誘惑完全嗤之以鼻,“貢獻……是的,你成天在屋裡做什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雖然你鋪下了結界不讓我們窺探,但很顯然,你并沒有把全部的心力投入研究,淨做些無用之事。”他用他的高大身影籠罩着盧奎莎,企圖以體型和氣勢震懾她,目光好似刀刃般無情,“你被分配到的任務就是待在這間實驗室,為我王完成死靈術!别妄想去什麼慶典現場。回你該待的地方去,除非你活膩了。”
“盧奎莎女士,”高爾緊接着說道,“哈拉古夏将軍一早就嚴令我們,不許你參加慶典。你沒有出席的資格。我想我不需要再重複一遍了。”
我殺了你們!這一刻,盧奎莎内心的咆哮幾乎要化為實體。她在這裡服役了這麼多年,為了這一天更是精心準備了多時,她隻想在節日慶典上感受一下歡樂的氛圍,這何錯之有?憑什麼不能被準許?難道她就不能有一點屬于自己的快樂嗎?隻能永遠被困在這狹小的研究室,像一件沒有感情的工具?她為了濟伽複活庫拉蒂德的那個夢,在這裡兢兢業業,背棄龍族,遠離從者,抛下情人,難道還不夠嗎——
這個玲珑圓滑的女人迅速将滿身殺氣隐匿在溫和的假笑裡。雖然她完全有能力與這兩個先鋒一戰,但她還是強行按捺住怒火,讓自己冷靜了下來。
“記住你的身份,女人。”謝甯不再維持僞裝的面具。他的目光暗下來,朝她張嘴一呲,進行威吓。誰都能看見他口中那兩顆原本平整的白牙微微伸長,變得好似猛獸的犬齒一般。他整個人的氣場仿佛從文明世界的禮儀中剝離,轉變為一頭野蠻而無拘的怪物。
似是不想把場面弄得太難看,又或許是覺察到龍術士剛才一瞬間洩露的殺氣,高爾及時控場,面無表情地補充道,“這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你再怎麼争辯也是徒勞。我們隻是奉命行事。回去吧。”
“好。如你們所願。”盧奎莎悻悻而歸。
慶典開始前的這段時間,她在無法排解的憤怒和因憤怒而起的腹痛中度過。她快要氣炸了,脫禮服的動作透着幾分粗暴,指甲在衣料上留下了一些刮痕。哈拉古夏給了她諸多好物,卻不允她參與這場盛事。這個鐵面無私的女人,果真隻是依着規章制度辦事,而不是對她有特殊優待。盧奎莎在這裡能得到良好的物質保障,卻依然不能随自己的意志行動。對了……那個神秘的龍術士,與自己同在濟伽帳下的龍術士……他有沒有收到入席邀請呢?盡管盧奎莎暫時還沒有覺察到他的氣息或是他在附近走動的聲響,但她總是近乎偏執地認為,濟伽對他的管束肯定比對自己寬松。
寝殿裡,換好服裝、接受衆将軍問安的濟伽王,目前氣色尚佳。這幾日,他醒着的時間多為下午至晚上,慶典的時辰便定在了五點。此時,其他将軍皆已離去,唯獨哈拉古夏仍留在他身旁。她靜靜地直視着濟伽王,暗暗為他恢複了精神而高興。
宮外漸漸傳來依稀的嘈雜聲。從數小時前,外面便已彌漫着濃郁的節慶氛圍。濟伽王早已放出風聲,說他将親臨現場。族人們既滿懷期待,卻又不敢過分攪擾了王的清靜。
這間寝殿,終年浮蕩着一層不強烈亦不刺眼的光芒,宛如灰蒙蒙的幽藍薄紗。浸沐在這光中,令人有一種被保護的感覺。這灰藍色的光就如同濟伽王本人。
王背光而立,修長的身姿被室内光線拖出一條細長高瘦的黑影。
作為當前尚存的三王之一,濟伽王是哈拉古夏所見到的族人中,少數能兼具力量、智謀與胸襟的人,幾乎可以與曾經的庫拉蒂德王比肩。然而,在哈拉古夏的印象裡,他也是一位和病魔脫不了關系的男子。
依照這個世界的時間計算,濟伽王一日的睡眠時長約達20個小時,且每年都在少量增加。這一趨勢在“四王會晤”後的三四百年間越發不容樂觀。哈拉古夏非常清楚,當王不再有一秒清醒之際,便是他生命終結之時。哪怕身體并未死去,一個永遠沉睡的活人與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死人,也沒有什麼分别。
不過,自那個男人來到濟伽王身邊後,這個趨勢竟有了一絲遏制。不僅睡眠時間不再延長,如今他清醒的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增長。盡管幅度極微,但總歸沒有繼續往壞方向發展。此等改變,令哈拉古夏等将軍都欣慰不已。
宮殿外早已是歡騰一片。濟伽能聽到各種呼聲。但在趕赴慶典現場前,哈拉古夏顯然有事情要彙報,于是他耐心地等候着。
“前不久,高爾和謝甯向我報告,說盧奎莎有意參加慶典。”将軍稍稍欠身,面無波動地說,“他們依我的指示攔下她,讓她回屋了。王,此事請您知悉。”
“做得不錯。”濟伽緩緩啟唇,“她确實沒必要參與我族的慶典。”
“我亦是這般認為。但是,對于她的這一任性要求,我覺得自己難辭其咎。”
“你何過之有?”
“我給那女人提供了很多幫助,顯然讓她産生了她能肆意妄為的幻覺。坦白講,我本意隻是想提升她的生活待遇,好讓她更積極地為我們做事,卻沒料到會弄成這般情景。”哈拉古夏懊惱地說,“據我掌握的情況,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極為妖豔。我真擔心她有什麼不軌之心,想要圖謀……”
“無妨。”濟伽冷峻的目光投注在一面空無一物的牆上。“她喜愛華服和首飾,你就贈予她。她人也出不去,你給她送點東西,不過是小事。你和澈爾的人隻要确保她不要亂跑亂闖,遠離宮殿内的禁區即可。其它的小要求,滿足了便是。”他稍作停頓,“吩咐下去,今晚給她多弄點好吃的,讓她也能同享我族頌聖節的喜悅。”
“遵命。”哈拉古夏并未離去,似是不放心地繼續說道,“王,盧奎莎曾與我談及那位龍術士。這事我早已向您報過。依我看,這個女人野心勃勃,絕不是安分守己之輩。王,最好還是……”她見濟伽王神色微變,眉頭稍稍蹙起,便立刻住了嘴,“抱歉,我多言了。”
“不,感謝你的谏言。我會考慮的。”濟伽眯着青白色的雙眸,望向愧然低頭的老部下,“你先下去吧。”
哈拉古夏告退後,他獨坐殿内沉思。渥茲華和墨裡厄此前也曾多次進言,頻繁的勸告甚至已讓他有些不勝煩擾,然而,連哈拉古夏都持有如此看法,那看來他們的某些話也确有幾分道理。濟伽把眉頭皺得更緊了,那端麗的唇型仿佛凝結起來的冰一樣,幾無血色。
下午五點,慶典準時開幕。濟伽王英姿非凡地走在宮門外的大道上,白色狐毛領的玄黑長袍筆挺地貼合在他高大結實的軀體上。他鮮少在公衆場合露面,此次現身,瞬間在人群中掀起了歡呼。
在盧奎莎眼中,他的身姿無疑極具吸引力。但她卻無法近身觀摩,隻能透過房中的一扇小窗朝外張望。濟伽王向族人發表了一些慶賀詞。可惜她所處的這個距離無法聽清。她持續關注着慶典上的情況。
阿舒-樊拉,乃達斯機械獸人族的信仰核心,在神話中是衆神之首,天地之母。傳說在宇宙初開之時,一片混沌,萬物未生。彼時,阿舒-樊拉從無盡的虛空中覺醒,以雷電的偉力撕裂黑暗,開辟出光明與秩序,賦予尤古斯星球千萬物種生機與智慧。祂教導自星球孕育而出的智慧種族——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先民知識和技藝,引領他們繁衍生息,是最受族人崇拜的一位神祇。
“鳴雷頌聖節”承載着整個種族對大母神阿舒-樊拉的尊崇與感恩,已傳承了八百年之久。是的,這個節日起源于地球。八百多年前,達斯機械獸人族從南極冰川蘇醒後,遷徙至歐洲大陸謀生,因思念故土,故而編纂了此節。尤古斯與地球繞各自母恒星的公轉周期、自轉軸傾斜角度、軌道離心率等數據相差巨大,雙方的季節變化與日夜長短全然不同,族内精通天文和曆法的學者們經過十數年研究,才将阿舒-樊拉于傳說中噴吐第一次驚雷的日期換算成對應的地球時間,正是每年的9月1日,誤差值不超過四小時。至此,他們便将“鳴雷頌聖節”定在了這天。然而,這個本應大搞特搞的節日,在這群“被流放者”中間卻傳播得并不廣泛。他們在地球生活日久,逐漸淡化了尤古斯星球的神話與信仰。在這一方面,以刹耶陣營做得最為徹底,阿迦述陣營也早已不再遵循。如今,隻有庫拉蒂德陣營、及其衍生的濟伽陣營仍得以保留這個過節的傳統。事實上,濟伽王的治民們不止會過“頌聖節”,還有一個被稱作“雙冕節”的節日,是庫拉蒂德王與濟伽王二王并尊和共治的紀念日,定在每年的5月6日,至今仍不溫不火地舉辦。濟伽王治下的民衆以前也都是庫拉蒂德王的臣民,隻是相較于更為顯要的“頌聖節”,“雙冕節”這個節日則稍顯黯淡了。
宮殿前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以岩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祭壇,周圍不斷有電芒閃爍,轟隆作響,仿佛與自然界的雷電之力産生共鳴。
今日的祭神慶典,由族中一名叫那古達木的智者引領揭幕。他是濟伽王的領民中現存最長壽的人,已逾1700歲。在二十名老者組成的祭祀隊伍裡,法夫涅也身在其中。他已提前為王備好了醒神藥,交由埃克肖随身照料,視情況服用。
目力可見之處,約有五六千個機械獸人族。岩石空地上無法容納所有人,因此隻有一小部分人伫立其上,圍成多個圈,四将軍在衆人前排,最中間是祭壇上的濟伽王、王之眼,那古達木和二十名祭司。其餘大半部分族人則漂浮在黑漆漆的太空中,遠遠望去,人影幢幢,仿若群星閃爍。這些平日是漁民和獵人、戰時轉化為士兵的族人們,或将通過本體之力,釋放絢爛的雷花,或将通過舞蹈與音樂,向阿舒-樊拉祈禱。他們發出的聲音響亮無比,卻不辨其意,縱使盧奎莎已在此住了十年,她也仍然聽不懂這是何種語言。
數千族人齊聚一處,集中精神放射出體内的雷壓,彙聚成耀眼雷光,在黑色的宇宙布幕中形成了一個碩大的雷球,像太陽一般懸在天上。這顆雷球要保證于十日内不滅,以此作為禮物敬獻給主神。
随後,老者們開始向年輕族人娓娓講述起阿舒-樊拉在混沌初開之際,如何用雷電的神力鑄就世界,賦予機械獸人族智慧與力量的神話。盧奎莎對這部分并無興緻。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在尋覓着什麼。她并未看到那個一直被她視作假想敵的龍術士,反而看到了……吉安?他就在渥茲華身後,被軍團的衆将們包圍。由于離得較遠,周圍又人頭密集,哪怕盧奎莎施展超遠視距的魔法,也沒辦法看得很清。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吉安是一個人類。他可以參加,我卻不行?這究竟是為什麼?盧奎莎越想越氣。
整個慶典期間,獸人族還會舉行一些更具有對抗性的活動——如競技比賽。這是對人類曆史上某些古老運動會的效仿。不過,由于不想吵鬧到濟伽王,這類活動通常在“緩沖地帶”大渦洞下的冰原進行,以盧奎莎的位置,根本無法看到。
她趴在屋子窗台上眺望許久。慶典進行到一半,濟伽便在埃克肖的陪同下回了宮殿。随着王的離去,一些人也陸續通過渦洞到冰原參加比賽,另一些人則坐在祭壇下聆聽祭司們的教誨,之後彼此聊天。祭神慶典将一直持續到淩晨,待到那時,人群才會徹底散去。祭壇将保留一段時日,直至那顆凝聚着全體族人之力的大雷球徹底耗盡能量後,才會被拆卸。
盧奎莎的晚飯于六點半送來。菜品和味道都不錯,有腌制的烏魚子,油炸作法的鳕魚,甚至還有一些鴿子肉。然而,這些美食并不能沖淡她内心的決意。盡管外面的那場盛事早已與她無關,但先前在謝甯和高爾那裡遭受的不公定要讨回。當前時節,南極大陸的日照時間很短,但看守她的先鋒們的輪值時間仍然以早晚六點為界。屋外的衛兵已換成諾敏和噶爾漢。與那兩個油鹽不進的混蛋相比,他們顯得更通情達理。
盧奎莎穿着一身便于行動的衣裝,打開大門,向這兩名先鋒打招呼,“就剩你們還沒去參加了?”
“我倆要在這裡看守你。”諾敏回答。
“真可憐呢。”
“你又想做什麼?我警告你,你可别耍嘴皮子啊。”
盧奎莎并未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而是另起了一個話題。“既然我存在的唯一意義便是為陛下完成那些研究,那麼,關押試驗品的那間囚室,我總能去吧?現在睡覺還太早,我想做一些事。那個叫巴迩蒂的男人,我們已經留了他的性命太久了。不如就在今晚,把他宰殺了吧。”
這項需求可以被允許,諾敏和噶爾漢相視一眼,點了點頭。
他們在冗長而曲折的走廊上穿行,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這座建造于太空中的巨型迷宮中的一切仿佛都是那麼死寂。牆壁上的火把悄無聲息地燃燒着它的餘晖,将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目的地到了。曾囚禁過盧奎莎兩次的這間地下囚室,目前的“住客”是去年墨裡厄将軍擒獲的三名刹耶軍士兵中唯一還在世的那個男人,留着兩撮小胡子,名字叫巴迩蒂。門一敞開,血腥與腐臭的混合氣味撲鼻而來。兩名先鋒點燃了火把,讓黑暗的空間稍顯明亮。位于房間中央的囚徒被高高吊起雙臂,整個人形同一個翅膀被向上拉扯固定的鳥類标本,數條帶電的鐵鍊将他死死捆縛,腦袋無力地低垂,看起來奄奄一息。
“别妄想了,狗雜種……我不會再向你們吐一個字的……”遭受了太多次拷打的男人,用僅存的一絲力氣嘶喊道。他的第一名同伴在抓回來的當天就被處死了,第二名同伴在半個月後被殺,死時已近乎癡傻,隻有他,不僅命長,還特别堅韌耐揍,至今仍保留着自我意志,這份頑強令人驚歎。然而,長達一整年的電刑已将巴迩蒂的身體徹底摧殘,體内雷壓的儲量已接近于無。無論怎樣,他都不可能有逃跑或者生還的希望。濟伽的将軍們遲遲不殺他,無非是因為同族的活體素材太難找,不想輕易浪費罷了。
“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盧奎莎開口說。
似乎是明白死期迫近,在聽到女人的聲音後,巴迩蒂緩緩地擡起了頭。久未修剪的亂發下,露出了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原來,他的眼珠早已被剜去,法夫涅的藥物阻斷了他的自療,至今都沒能恢複視力。他用那兩個恐怖的空洞“看向”來者。“呵,龍術士……你是來取我性命的嗎?你這母狗……我隻恨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