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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Chap.3:荷雅門狄(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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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XIX

- 二十三年後 -

“你們應該都知道吧,我和雅麥斯那段不被承認的關系。我們偷偷地在一起了,沒有告訴任何人。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荷雅門狄的聲音在病房裡緩緩回響。耶蓮娜和派斯捷一個坐于床頭,一個坐在椅子上,安靜地傾聽。“那時候,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度過了一段很美麗的時光。可是,在龍王和長老們眼中,隻有血脈、秩序與傳統,才是最重要的。雅麥斯是高貴而正統的龍王後裔,我隻是一個人類,我和他的感情于龍王而言是禁忌,是不倫,是亵渎,是對權威和規矩的公然挑戰。就因為這個,他們打算懲罰我。那件事發生在我離開卡塔特的前一天夜裡。火龍王與海龍王傳喚我到議事廳,趁我不備,突然發動了奇襲。當時我還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我暈過去了,醒來已是第二天。我躺在自己住處的床上,感到胸口隐隐地疼。”她說着,擡手捂了捂胸。“奧諾馬伊斯來看望我,說我中了‘詛咒’。我問他,族長打算如何處置我。他說,我将被扔進孤塔,終生贖罪。”

“請容我打斷一下。”派斯捷坐直的身體微微向前探去,“他們再怎樣痛恨你,也不至于下此重手啊。難道火龍王真的冷酷到連雅麥斯的命都不顧了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雅麥斯他……”

“他們就是這樣做了。我自己也很震驚。他們想要我餘生都在牢籠中煎熬,在痛苦中泣血。當我知曉這一切後,我真的無法接受。”荷雅門狄用力咬了咬唇瓣,似是陷入了那段苦澀的回憶。她記得那時奧諾馬伊斯看向她的目光中暗藏玄機,似乎有一些不便說出口的隐秘,她忍不住問了,可老師卻沒有給予她答複。事後,她一直想不明白,火龍王為何要輕易舍棄雅麥斯,輕判他的命運,讓他日日夜夜遭受與主人同等的痛苦。這中間的謎團,荷雅門狄至今也未能解開。她把心中的疑問先抛下,開始了後一段的叙述,“那天,老師離開後,我想了很久。我在憤怒與不甘的驅使下,做了一個行動。我沖到了兩位龍王居住的宮殿前,渴望向他們讨要一個說法。可事實上,我的内心并不完全是這麼想的。我想讓他們為自己的行徑付出代價。這才是我内心深處真正所求的。”

“火龍王說你打算刺殺他,”耶蓮娜神情一怔,歪頭看向荷雅門狄,“這竟然是真的?”

“你真的對火龍王下手了?”派斯捷也問了一遍。

“火龍王……”荷雅門狄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被角,講話時微微有些發狠,“我并沒有明确要殺誰,不過确實,我是打算強闖進去的。如果能成功,或許會發生什麼流血事件吧。可惜,我失敗了。我當時隻有17歲,腦子一熱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直到被至少十幾個前來救駕的龍族和守護者圍得水洩不通,還被卡缪斯的吐息噴掉了裙角,我才從那股熱血中清醒過來。”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眼中則透露出年少時的輕狂與無畏,還夾雜了一絲懊惱,“他們追得我可真緊啊。當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沒有了退路時,我已經被逼到了彩虹橋。杜拉斯特企圖攔截我,我打傷了他,然後,就跳了下去。”

聽了她的這番講述後,兩人都驚住了,一時間竟接不上話。

荷雅門狄看着他們面龐,自嘲地笑了笑,又繼續道,“是不是很讓人無話可說?我這麼做,等于是把自己的罪名坐實了,還将矛盾激化了。那時候的我太自大,太愚蠢,差一點就把命丢在了那裡。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每每想起當時的所作所為,我都懊悔得幾乎要抓心撓肝了。我本該更慎重,更周全地謀劃,應該擺出謙卑的、乞求的姿态,去接近那兩個龍王,然後趁其不備再出手的。幹掉他們的最好機會,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就這樣因我的魯莽而葬送了。”荷雅門狄臉上浮現出一抹含恨的笑意,眸中的利光仿佛一把尖刃,穿透回憶的迷霧,落在遠方,“但我不後悔。我沒有做錯,我隻是沒能成功。你們知道嗎,就在這事過去後不久,他們就屠戮了我的村莊!”

随着荷雅門狄的聲音和眼神越來越凄厲,她身旁的兩名聽衆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的家,我的父母,都葬身在了一場雪崩裡。整個村落都被夷平,積雪足有十米深,将一切罪惡都掩埋覆蓋了。在我幼年離家時,村落裡就已經有近百口人。那兩個老東西一下子殺害了那麼多人。他們簡直比達斯機械獸人族還要殘暴!”

“你如何确定是龍王做的?”派斯捷皺眉,“也許,這隻是一場偶然的大型自然災害,是你誤會了?”

“我确實沒有直接的證據,也未曾親眼目擊。但現場有明顯的施法痕迹,這我絕不會看錯。那場雪崩不是自然現象,而是人為釀造的災禍。能施展如此精妙的法術,自如地掌控大自然的偉力,并且能如此精準地對我的家鄉施以打擊報複,對我如此仇視的對象,除了兩個龍王,還會有誰?”

“你想要找他們報仇嗎?”派斯捷的目光陡然變得危險起來。

荷雅門狄的眼前浮現出父母面容的殘片。兒時的她,是多麼天真無憂,在父母以愛意澆灌的暖巢中,承歡朝夕。然而,那浸着蜜色的幸福光陰卻如指間的流沙般一去不複返,這種得而複失的痛楚,遠比從未被人愛過更令她肝腸寸斷。

他們愛她勝過世間一切,可寶貝女兒回報給他們的,卻是親手将他們推向死亡深淵,讓他們因她的過錯而遭受慘死的命運。

“是的……”她冰冷的聲音幽幽響起,“難道我……不該複仇嗎?”她喃喃自語道,“到最後,我甚至連我父親和母親的遺體都沒能找到。離家了那麼久,家裡的變化我也一無所知。父親的舊疾有沒有好,家中是否有新的成員誕生,這些我都無從知曉,也永遠不再有機會了解了。那兩個老東西……他們不僅對我下此狠手,還奪走了我家人的命。我怎麼能不複仇?!”

派斯捷慚愧地沉默了。耶蓮娜則一直悲傷地注視她。

“現在,我漂泊了二十多年,被‘詛咒’慢慢吞噬,我逐漸意識到,我已不可能再重回卡塔特山脈了。17歲時的那次刺殺,是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隻恨,我沒有把握住機會。”

“荷雅門狄,你說的這些,我都毫不懷疑,但是……”耶蓮娜話音漸止。她微微垂眸,長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似有一抹難言的情緒藏于心底。

荷雅門狄神色平靜,準備接受耶蓮娜的質疑。她基本交代了事實,整件事的脈絡已清晰明了,隻有某些和雅麥斯相關的細節被她省略了。

停頓了半會兒後,耶蓮娜擡眸,問出了她心中的疑慮,“雅麥斯在這場變故中發揮了什麼作用?為什麼這些年,你一直都不肯将他召喚到你的身邊?”

她果然發現了盲點。但荷雅門狄卻不能說。她到現在都無法原諒雅麥斯,何況派斯捷還是他朋友的主人,基于這點,她就更不能說了。“他是龍族,是火龍王的直系苗裔,不管龍王對他做了什麼,他最後總會選擇原諒和遵從的。在我顯露出要他的老祖宗償命的念頭後,我怎麼可能還讓他留在我身邊呢?他會背叛我的。”

荷雅門狄用看似合理的言辭,模糊了雅麥斯早已背叛的事實。她說話時看着耶蓮娜,卻又極為短促地瞄了派斯捷一眼。派斯捷迎向她的目光,眼中快速閃過一絲了然,心裡明白她是顧慮亞爾維斯才不願多說。

“無論怎樣我都覺得,他們的作法太過激了。”兩道秀眉緊緊鎖在一起,耶蓮娜的目光中透着一絲不常有的激憤,“如果在你準備硬闖龍神殿後,他們決定懲罰你,倒還說得過去。可他們在此之前,就對你施以了‘詛咒’這樣的重罰,簡直是不可理喻。更别說,居然還弄出了那樣一場毫不正義的屠殺……”

“耶蓮娜,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請不要憐憫我。這整件事不過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小鬼,用了最不聰明的手段進行抗争,最後得到了沉痛的教訓。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于凍餒,戰争,或強權,與那些真正受苦的人相比,我已經很值得慶幸了。”

“可你對卡塔特做了巨大的貢獻。他們這般對你,實在令人心寒。”她拉起她的手,恻聲說道,“就是這隻手,葬送了800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士兵,保衛了龍族的安全吧……可他們卻對你恩将仇報!”

那場仗并非她一人之功,雅麥斯也同樣厥功至偉。若沒有他的傾力相助,她幾乎不可能取得那場大勝。可如今,回憶起那激昂澎湃的戰事,那完美無缺的主從配合,隻會讓她感到心痛。她黯淡了眸光,對耶蓮娜搖了搖頭。

耶蓮娜沒有察覺到她情緒上那細微的變化,隻是自顧自地說着,“我也想變強,變得勇敢,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萬夫莫敵,無堅不摧,就像你一樣。”她目光真誠,又帶着一絲羞愧地落在她臉上,“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實……我一直很嫉妒你。”

荷雅門狄先是一愣,随即展顔一笑,笑容中透着謙遜和一絲自諷。“耶蓮娜,你才是讓人妒忌的存在呢。你是位了不起的醫師,拯救了無數人的命。反觀我,不過隻是個碌碌無為之人,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罷了。”

“千萬别這麼說。”耶蓮娜用力地對她搖頭,幾縷發絲因動作而散落臉頰。

一旁,派斯捷低垂的眼眸裡,似有壓抑着的感慨在湧動。他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目光在耶蓮娜和荷雅門狄之間來回逡巡,“既然已經了解了事情的緣由,那麼……”兩個女人本以為他要發表些重要的看法,一齊看向了他,沒想到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說,“先吃飯吧。”

“啊,确實是該吃飯了。”耶蓮娜面向荷雅門狄,“你的胃都空了一天一夜了,再不吃東西可不行啊。我這就去拿。”

派斯捷和荷雅門狄靜靜地看着她出門,彼此間沒有交談,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耶蓮娜端着一個餐盤走進來。

餐食有牛奶麥粥、奶酪面包和一顆蘋果。耶蓮娜将它們放在床邊圓桌上,用調羹舀了一勺粥,打算喂她。荷雅門狄笑着接過勺子和碗,表示能自己吃。派斯捷便趁着荷雅門狄進食之際,不動聲色地把耶蓮娜拉出了房外。

病床上的人并未在意他們的舉動,耶蓮娜也明白他有話要說,于是默默跟着他一同離去。

兩個人下樓來到另一棟房屋,派斯捷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耶蓮娜,神色頗為凝重,“這件事恐怕不妙啊。你也都聽到了,荷雅門狄的複仇決心,可不是能被輕易撼動的。”

“你不用操心這個。複不複仇是她自己的決定。”耶蓮娜蹙起眉頭,滿臉嚴肅地看着這個今晚莽撞跑來探望她的男人,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先告訴我,你能否保守這個秘密,絕不對任何人提起她在我這兒的事?”

“我不是早就答應你了嘛。我要是出爾反爾,豈不是成了言而無信的人了?”

“那麼,你也願意對亞爾維斯守口如瓶?”

“哎,我真是拿你沒辦法。”派斯捷無奈地聳了聳肩,“我不會主動對他說。可倘若他自個兒發現了,我也無可奈何。”長歎一聲後,他認真地看着眼前女人那令他心動的眼眸,“你當真不在乎嗎?她很危險。”

“危險?我倒要為她鳴不平!”這個性情恬淡的女人,眼中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目光灼灼地逼視着他,“為什麼龍王他們一定要揪着她和雅麥斯的私情不放?她難道沒有為卡塔特做過貢獻嗎?她難道不是一個優秀的龍術士?”

“可是,她和兩位龍王之間已結下了血海深仇。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你說得對。但龍王害得她家破人亡,無處可歸,隻能流浪在森林裡,這也是事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好了,我要上去了。”

“等等——我今晚住哪兒啊?”派斯捷急忙追上前,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望着她,“你放心就這樣讓我走?”

“我這兒隻給病人提供病房。”耶蓮娜微微側身,擺出驅逐的姿态。

“二樓不是有客房嗎?”他仍不死心地說。

“不行。你留在這裡不方便。”

“明白了,”見她态度堅決,派斯捷也隻好歎氣接受,收緊了握拳的手,“那我便去尋一家旅店投宿吧。”

派斯捷離開了。他那絲毫不高大的身影出了診所大門,融入那一片逐漸沉郁的夜色之中。此時的街道早已肅靜一片,沉寂無光。他用龍術士的夜視能力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穿行,兩旁高矮各異的民房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俯視他。夜空一片澄澈,點點繁星如鑲嵌在天幕上的寶石。在浩瀚的星空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渺小。

夜風撥弄着派斯捷的衣角和發絲,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前行的腳步不快,目光沉重,顯然在為了首席的事煩憂。他原本都已經決定要妥協了。但是,當荷雅門狄道出她與龍王之間的糾紛,并透露出強烈的複仇意念後,他内心的防線便有了一絲裂縫。他搖了搖頭,紫褐色的頭發像茄子皮似的飄動起來,身體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努力尋找着某種平衡和答案。他知道,自己最終還是會同意為首席、為他愛着的女人堅守秘密的,這是他的承諾。然而,那萦繞在心頭對亞爾維斯的歉意以及對未來的不安,卻像是一團陰雲,始終都無法徹底散去。

這段時間,派斯捷除了中間回過一次領地,處理了兩天政務外,其餘時間基本都留在拉古薩。每一個白天,他都早早地起床。吃過早飯後,他的身影總是準時出現在診所門口。他會禮貌地敲門,等待耶蓮娜為他開啟。耶蓮娜默許了他的看望和陪伴,也允許他時不時到荷雅門狄的病房小坐一會兒。雖然那雙看向他的冰藍色瞳眸總帶着謹慎和戒備,但在逐漸頻繁起來的接觸中,派斯捷憑借自己熱情開朗的笑臉、适當的耐心以及那三寸不爛之舌,主動拉近了與她的關系。他不想給耶蓮娜增添不良印象,更不能毀壞這位單身醫師的名節,每晚一到六點,他便會乖乖地離開診所,回旅店吃飯睡覺。

在耶蓮娜無微不至的照料下,荷雅門狄的身子沒過幾天就好了起來,幾乎恢複了從前健康的模樣。但耶蓮娜卻不讓她輕易下床,擔心她尚未完全康複,她隻好被迫無奈地繼續過着規律又枯燥的養病生活。她每天都會花很長時間看窗外,看院子裡茂密開花的樹,看那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個被人宣判隻能活多少多少年的時候。那種被命運束縛、對未來充滿恐懼與無助的感覺,再次占據她的内心。宿命這種東西,荷雅門狄以前很少相信。她更相信命運掌握在每個人自己手中。可是,四十年生命曆程中經曆的一切,卻在一點點推翻她以往的認知。宿命有時候真的很強大,它會在人們刻意忽視它的時候乍然出現,威力十足地搞破壞,逼迫人們去面對,向它屈服。命運太過無常,也太過無情,讓任何企圖掌控它的人都顯得無力。

日子就這樣在平淡和充滿壓抑的氛圍中一天天過去。荷雅門狄在單人病房住着,身體恢複了強健,魔力也回到正常水平,但偶爾還是會顯現出一些精神不好的時候。狀态不錯時,她會坐在靠走廊的那張椅子上,靜靜觀察派斯捷向耶蓮娜獻殷勤,聽他說那些俏皮、親昵又肉麻的話。多數時間,她隻是看着,聽着,或裝作不知,置身于他們之外,但有時,她也會出言打趣道,“派斯捷,你老是這樣纏着耶蓮娜,隻怕會起到反效果呢。”

面對類似的這些揶揄,派斯捷一般會呲着個大牙,朗笑起來,然後毫不客氣地回怼道,“你還說我。你不也一直都孑然一身,比我這個單身漢又強到哪兒去。你若真想給我出主意,就先自己找個對象,找個伴侶,才更有說服力吧。”

“不,我并沒有在給你出主意。我隻是覺得,耶蓮娜一直不答應你,也許是因為她喜歡一個人過呢?她靠自己的本事賺錢養活自己,生活充滿了各種可能,無憂無慮。她不需要依附誰,不用聽任何人的指揮和說教,不必去迎合他人的期待,完全能按照自己的節奏享受生命。她是自己故事裡的主角。這樣的人生,有什麼不好的?”她的說法通常會得到耶蓮娜的贊許。

每次荷雅門狄和耶蓮娜都能達成默契,每次派斯捷都面臨被她們二打一的局面,因此,他每次都隻能選擇舉手投降。

被荷雅門狄和派斯捷同時關心着、愛護着的耶蓮娜,則仍然保持她忙碌的日常。白天盡職地接待每一位上門求醫者,晚上把自己關在書房昏暗的燭光下,研究着那些早已翻爛了的醫書和魔法書。她的桌上堆滿了草藥的殘渣和各類魔法護符,書本紙張上布滿了她的批注。她時而皺眉思索,時而拿筆記錄,但更多的是在歎氣。

派斯捷幫不了她,這問題并不是多一個龍術士就能解決的。就算他和耶蓮娜一起給荷雅門狄輸送魔力,也隻能稍微延長一點療效持續的時間,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火龍王與海龍王的黑魔法對她的侵蝕。詛咒類的黑魔法是永恒不滅的,沒有任何淨化的方法。一旦中招,終其一生都将無法擺脫它。削弱這可惡詛咒的唯一辦法,便是讓施法者中的一人被消滅,而若想徹底将它連根拔起,則需要全部的施法者都被消滅。這念頭就像一顆毒瘤,時不時地蹦出來炸派斯捷一下,每當他不小心想到這個可怕的可能性時,他都會忍不住發出咒罵,痛斥自己的瞎想。

他覺得,自己應當與那位危險的龍族通緝犯保持一定的距離。她那針對龍王的控訴仿若一個漩渦,不經意間就将他的思緒卷入其中。不過,一想到她與耶蓮娜之間難以割舍的情誼,他也明白,與這個女人保持友好且融洽的相處是十分必要的。耶蓮娜常常忙于給病人診治而沒空搭理他。派斯捷插不上手,又不願過早回旅店,在這種時候,他便會踱步上二樓病房,找荷雅門狄聊會兒天。荷雅門狄不太能應付派斯捷這種類型的男人,他風趣幽默,卻過于油嘴滑舌。她過去對耶蓮娜的那些隐隐的不放心,在見識到她的人格魅力後便已煙消雲散,然而派斯捷……他是否值得信任呢?不管怎麼說,這男人也是耶蓮娜的老相識。基于耶蓮娜的人品,荷雅門狄覺得自己有責任分出一部分精力去經營那些她最不擅長的人際關系,與派斯捷彼此尊重。實際上,隻要他願意将她和耶蓮娜私交的秘密深埋于心,并注意在聊天時不要談及他們各自的龍族夥伴,她就已非常感激了。

派斯捷當然也明白她心中的這份隐憂。他們之間的交談總是屏蔽着亞爾維斯,刻意不去聊任何雅麥斯身邊的人或事。不過,一些與龍族相關的不怎麼重要的小事,偶爾倒也會成為他們談論的話題。派斯捷為了跟荷雅門狄套近乎,有一次甚至對她說,“你知道嗎?你住的那個大豪宅,最早可是由我一手締造的。那裡面的每一種建築材料,每一件精緻的陳設,全都是我的家族出資購買,然後派人運送到山上。”

是麼?荷雅門狄微微好奇。雖然她不願承認,但雅麥斯曾為了給她營造優質的居住環境,統籌包攬了整個裝修隊的事務。不過,她馬上就明白了過來。“噢,你說的是,喬貞的那個時代吧?”

那棟供曆代首席龍術士居住的别墅,早在喬貞的年代就已竣工落成。它先後見證了三任首席的更疊和變遷。在阿爾斐傑洛的時代,首席居所就經曆過一次裝修,盡管隻是内部的一些改動。等到荷雅門狄的時代,它又迎來了一次全面而徹底的翻新,不僅在内部加入了許多新穎的設計,連作為房子主體的外觀也都煥然一新。盡管她和喬貞住的是同一棟屋子,但房屋内外的氣勢與觀感,都已經大不相同。

也許是察覺到話題的走向快要觸及雅麥斯這個敏感的點了,他們同時刹住話頭,沒有再深入下去。荷雅門狄對那棟豪宅的記憶早已淡化了。她如今住在一個她親手搭建的小木屋,取材自黑木林。房子主體用粗壯的原木,門窗地闆用細木,屋頂用木闆和茅草,密封和防水材料用苔藓與泥土,從砍伐木材,到挖掘基坑,搭建框架,再到最後鋪房頂,前前後後共用時兩周。木屋很小,隻放得下一張單人木床,一個存放衣物和食物的木箱,一個放碗碟的木架子,一把木椅;煮飯燒水的爐竈則設在室外,先用石頭和樹枝搭好基座,再用藤蔓編一個簡易的支架懸挂小鍋,下雨時就撐起一個小型的結界阻擋雨水。這小小的木屋隻勉強夠她一個人住,與豪華的首席居所完全是天壤之别。但即便如此局促,她也住得自在惬意。出門便是甯靜美麗的自然景觀,樹木蔥翠,鳥兒歡鳴。她可以拿一塊木闆充作畫闆,鋪上紙張,盡情描繪着如詩如畫的風景。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

在聊天氣氛即将陷入僵滞前,派斯捷又突然靈機一動。“你會讓掃帚自己清潔房屋麼?會控制刷子自動洗馬麼?或者,用魔法烹饪食物,快速炮制出美味的佳肴呢?”他接連抛出了數個問題,言語裡仿佛在誇耀着什麼。

這些奇妙的場景,她大多在耶蓮娜的診所見識過。每當夜深人靜,診所打樣後,各種法術便會悄然啟動,勞動工具像辛勤的小精靈一樣在走廊和房間飛來飛去,給醫生省去了不少幹家務活兒的時間。

不過,荷雅門狄卻很少将魔法運用于日常的生活細節中。她搖了搖頭。

“這些可都是非常淺顯的法術。”派斯捷仰起頭,好似在為耶蓮娜的這些“發明成果”而深深得意,“你現在住在森林裡,用一些簡單的魔法做輔助,能讓生活方便些。”

“可是耶蓮娜也說了,我不能用魔力用得太頻繁。我一直都遵循她的醫囑。”

“她的話自然是對的。”他微微一笑,“那你平常會做些什麼?”

“打劫啊。”荷雅門狄沖他眨了眨眼,“除了殺人。”

“哈哈,”派斯捷爽朗大笑,“你要是在我的領地上‘工作’,我高低得給你封一個‘森林俠盜’的名号,再讓鐵匠鑄枚勳章!對了,你有沒有興趣搬到我那兒定居?我相信,龍王的獵手絕不敢在我的地盤上興風作浪。我的獵場可美了,漫山遍野都是橡樹和栗樹,絕不比你那個黑木林差。再往東還有松樹林,北面的黑山山脈有一片針葉林,都很适合藏身。你就挑個靠近市鎮的小樹林住下,或者幹脆找一個不起眼的村莊,别讓亞爾維斯瞧見就行了。一個人獨居在森林,未免也太過寂寞和無趣了,不是嗎?”

“多謝你的邀請,但我還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活。”荷雅門狄露出一抹禮貌而又帶着幾分疏離的笑容,“我知道,每個人的人生經驗都不同,你或許覺得某些方式更好,可對我來說,我所選擇的,就是目前最适合我的。”她擡手撫了撫耳畔的發絲,語氣委婉地推辭,“所以,謝謝你,但我會繼續走自己的路。”

時間撥轉到荷雅門狄來診所的第三周。耶蓮娜終于松口,允許她外出活動了。她從住了三周的重症病房轉移到客房,派斯捷為此抗議,醋勁大發,卻被耶蓮娜溫和又堅定地反問道,打算何時回國。派斯捷被她這麼一問,馬上就老實了起來。

第四周的一個晚上,三人難得齊聚在一起共享晚餐。耶蓮娜剛剛結束一位輕度食物中毒者的治療,荷雅門狄和派斯捷在廚房堅持等她,待她忙完過來時,已經快八點了。

“你不用再趕我走啦,耶蓮娜。今晚吃了這頓飯,我就跟你别過了。”派斯捷凝視着她的眼睛說。

桌上擺着豐盛的食物,都是他從外面的酒館買來的。診所主人在看見那裝着滿滿一壺麥芽酒的玻璃壺時稍稍皺眉,卻沒有出聲反對。起初,他們隻是沉悶地低頭進食,無人說話,就連一向活潑的派斯捷也安靜得出奇。直到飯菜吃了大半,他才終于打破了沉默。

“荷雅門狄,”他緩緩開口,“我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說。”

相較于那位白發女子,他更早感受到耶蓮娜眼中那不滿又隐忍的目光,但這次他決定坦然面對。

“你所遭遇的那些暴行和迫害,着實讓人憐憫。可你一旦踏上那條複仇的路,不止龍王将成為你的仇敵,從某種意義上,等同于在向整個龍族宣戰啊。”他仔細觀察荷雅門狄的表情,發現她異常平靜,“恕我直言,我和耶蓮娜不能介入。我們可以盡力幫助你的生活,在物質上對你施以援手,但超出這個範疇的事,我們實在愛莫能助了。”

一旁的耶蓮娜想要說些什麼,卻隻是張了張嘴,終是沒有發出聲音。

他們并未事先通過氣,但耶蓮娜也明白,她不能摻和荷雅門狄與龍族的恩怨。她似已同意了派斯捷的說法,默認他的态度也是自己的态度。荷雅門狄目光深邃地看着兩人,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她完全明白派斯捷的用意。他這是在委婉地勸自己放下仇恨,卻又不能明言。

派斯捷的确是這麼想的。在他内心深處,其實很認同荷雅門狄的複仇具有正當性,認為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向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實施報複本就在情理之中。故而,他隻能旁敲側擊、拐彎抹角地勸誡道,“你雖然目前的情況不太妙,但無論如何,你還擁有二、三十年的時光。希望你能在快樂中度過,别讓自己過得苦大仇深,任由仇恨占據你的思想。要知道,若一心執着于複仇,且先不說成功的機率有多麼渺茫,你甚至可能會早早殒命。”派斯捷鄙視自己的這番勸說,可他卻身不由己。盡管有時他自己也知道,龍術士的立場,并不完全等于龍族的立場。

荷雅門狄默不作聲。他這般言語或許是為了她好,但她不為所動,隻是感慨。她的人生原有無數可能,卻在十七歲的那個節點戛然而止。從此餘生,隻剩複仇這唯一的信念。就算機會渺茫,她也必須去做。

“你們的心意,我都懂的。”荷雅門狄的聲音平靜又堅決,“請讓我聽從自己的内心去做吧。”她看見耶蓮娜一臉内疚和憂心如焚的樣子,立即對她搖了搖頭,表示無礙。在這條路上,她注定要踽踽獨行,這一點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即便是孤身赴險,她也絕不後悔。

氣氛冷場了一會兒。派斯捷無言地喝着酒,耶蓮娜默默地吃着菜,荷雅門狄卻已用餐完畢。

“我打算明天走。”她說。

“這麼快?”耶蓮娜擡頭問。派斯捷也看向她。

“秋天快過去了。”她笑不露齒。

盡管耶蓮娜很想再挽留她一陣,但她清楚,丹納和亞爾維斯就快要回來了。

“以後,你估摸好時間,每年來兩到三次吧。”耶蓮娜說,“哪怕是不治之症,你也不能放棄治療。我無論何時都會等你。答應我。”

荷雅門狄凝視着她,良久,終于點頭,“好,我答應你。”

LXXX

- 二十年後 -

“你的好日子到頭了!”高爾神色匆匆、風風火火地沖進盧奎莎的工作室,雙眸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屋子裡一片死寂的氣息。僅點着的那根蠟燭,在幽暗中艱難搖曳着微光。龍術士的眼睛不懼黑暗,達斯機械獸人族對黑暗也有着極強的适應能力。因此,高爾和一同進來的謝甯很快就找到了他們的目标,此刻正坐在裡屋的長桌旁,低頭在本子上寫着什麼。

“啊,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面對高爾的咆哮聲,盧奎莎隻是懶懶一問,連停筆或回頭的動作都沒有,繼續專注于自己的事情當中。

“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麼!”

“我當然清楚,我在為濟伽王完善他的宏偉藍圖。能不能不要打擾我啊?目前正是關鍵階段呢。”

高爾在她身後陰恻恻地瞪着她。他身邊的謝甯可沒有同伴這般的好耐心。這個女人向來伶牙俐齒,想讓她乖乖聽話,武力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他迅速出手,一把抓住盧奎莎的肩膀,手臂緩緩發力,力量在他的肌肉間流轉。對于一個強壯的人形獸人族而言,把一個看似柔弱的人類女人從座位上提起,就如同拿起一片羽毛般沒有任何難度,本就是極易做到的。

然而,他那隻伸出去的手,卻突然被一個異樣的存在按住了。

按住他的那東西顯然不是盧奎莎的手。它毫無生氣,有着異于生者的暗沉膚色,僵硬地覆在謝甯的前臂上,觸感冰冷而詭異,仿佛是某種不容于世的異物。

事情沒有照謝甯的預期發展,他非但沒能拽動盧奎莎,反而被那東西用力一掰,手掌被迫移開了對方的肩。

而後,在一瞬間的驚愕與恍然中,他看清了。那東西并沒有連着任何軀幹,它竟然是……一隻孤零零地懸浮在空中的斷手!

“這是什麼東西?!”謝甯下意識地叫出聲,語氣帶着嫌惡和恐懼。

“莫非是……那家夥的屍體?”高爾瞪大雙眼,表情中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這隻斷手确系巴迩蒂所有。他慘遭淩虐的屍體被水晶線精密切割成若幹細碎的部分。諾敏将盛滿血肉殘肢的玻璃容器帶給盧奎莎,轉而向澈爾揭發了昨夜囚室内的虐殺暴行。當時,恰逢濟伽王于寝殿裡設宴犒賞四将軍,共享節日的喜慶,諾敏不便打擾,一直靜候到宴會結束,将軍們紛紛離席之際,他才把這件事盡述于長官。澈爾見王已然安歇,遂令他不要聲張,随後與哈拉古夏讨論了起來。翌日下午濟伽王醒來後,兩人如實陳奏。盧奎莎幾乎發狂一般地施暴于一名戰俘,此種不正常的行為毫無疑問揭示了這女人蟄伏多年的那顆不臣之心。濟伽得知此事後,命他們把盧奎莎叫來,他要親自問話。前來傳訊的高爾與謝甯滿心期冀能見證這女人在王威下的戰栗。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竟會在盧奎莎的研究室裡目睹如此恐怖至極的場景。這樣的景象,在過去十年中,是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就在兩人為之震驚時,角落裡驟然響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那聲音仿若幽靈的低語,又好似冥府的召喚。它們在緩緩蠕動,從地獄深處掙脫而出。身經百戰的兩名先鋒瞬間意識到,此時他們面對的并非隻是單個“東西”,而是好幾隻,而且它們并不是突然出現,而是一直就在這個房間裡。

這些被某種神秘和邪異的力量驅策着的亡靈自盧奎莎身側站起,以保護者姿态拱衛成環,它們動作緩慢得宛如喪屍,卻保持着不可思議的戰術協同,将龍術士護在中間,築起了一道防線。

事實顯而易見了。在盧奎莎身邊嚴陣以待、保護着她的,竟然是數具早已死去的屍體。暗淡的皮膚緊裹着軀體,幹裂的唇間露出殘齒,雙目卻栩栩如生,眼底綻放着死前不甘的憤怒,恍若地獄裡的魔神正透過屍骸凝視人間。它們的面容完全能辨認出原有的模樣,腐敗進程詭異地停滞了,就好像剛剛死去不久。它們身上洩出的也不是屍臭,而是死亡時的正常體味以及防腐液的刺鼻甜香。

複生的人不止是巴迩蒂,還有他的兩名同伴。但這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複活”——三具獸人族遺骸被暴虐而任性地拆解重組,拼接成數個縫合怪。其原因在于巴迩蒂被分過屍,于是,盧奎莎索性将另兩具完好的屍體也一并肢解,再胡亂拼合成一體,弄成了四具不倫不類的東西。每一具被“複活”的軀體都由殘肢雜湊而成,塞着一些不屬于本體的部件,甚至還各自帶有一些缺損。有的縫合怪缺手,有的缺心,有的缺頭。巴迩蒂被剖開的胸腔内懸浮着同伴的心髒,另兩具軀幹則錯位鑲嵌着不屬于自己的臂膀。更可怖的是那些遊離部件組成的第四具殘屍。它偶爾組合成一體,又偶爾分散成一個個碎塊。當它分散時,零件們被單獨喚醒,化作飄蕩于半空的駭人存在,就好比先前按住謝甯的那條斷臂。

何等的瘋狂,何等的邪惡啊……這不止是對生命與尊嚴的亵渎,也不止是對死亡本身的侮辱,更是對生死界限的肆意踐踏和挑釁!

此般将死亡淬煉成藝術的禁忌圖景,令兩名獸人族先鋒僵立當場。高爾的臉色一片慘白,兩眼瞪大,雙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似的一動不動。謝甯也同樣呆住了。他的肌肉在顫抖,盡管他努力将這份惶恐強壓下來,可是他臉上那抹真實的懼色,就如同即将崩潰的堤壩般,無論如何也無法抑制。

“我都說了,我正進行到關鍵的階段……也好,就讓你們提前觀賞一番吧。”盧奎莎慢悠悠地起身面向他們,好像很滿意于這兩個向來對自己擺臭臉的先鋒此刻驚悸萬分的反應,勾起嘴角,愉悅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如同一朵在暗夜中詭谲綻放的罂粟花,在這陰森恐怖的環境下,簡直比那些聳立着的獸人族亡靈更令人害怕。“怎麼,被我的傑作吓到了嗎?能‘複活’到這個程度,看起來應該還不賴吧?”

“一直以來,你們龍族,龍術士,都管我們叫異類,叫惡魔,”嘶啞而斷續的聲音從高爾的喉嚨深處傳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帶着刻骨的寒氣和敵意,向那個大肆玩弄着同族屍體的女人抒發,“但如今,在我看來,你這個所謂的人類,才是不折不扣的惡魔啊!”

似乎是聽到了屋子裡傳出的響動,守在門外的諾敏、噶爾漢當即推開門,急沖沖地進來查看情況。當他們的目光觸及到那四具扭曲縫合的傀儡,還有半空漂浮着的一些斷肢和頭顱時,不禁都露出了驚恐欲絕的表情。

“這、這些是……”二人面面相觑,話聲在喉頭哽住,不知該如何表述下去。

死者雖然是刹耶方的人,可卻在死後被慘無人道地擺弄,以怪物之姿重現于世,不得安甯,還要将擺弄他們的那個女人奉若主人。四名先鋒的心底,同時湧起了同一種悲憤與屈辱的情緒。

“真是好笑啊。”盧奎莎諷刺地哼了一聲,“我一心一意地為陛下的宏圖和願景而努力,卻要受你們這般污蔑。看來,不止是那些隔岸觀火的敵人不理解他,即便是他的手下,也根本無法體諒他的良苦用心啊。”

深知不能在這個原則性問題上與對方繼續較勁的幾人,立刻讓情緒恢複了冷靜。高爾和謝甯肩負着使命而來,他們相信,王在見到此等“傑作”後,斷不會被這女人的鬼話所蒙蔽,必然對她的行為深惡痛絕,進而降下嚴懲。“你别高興得太早。”高爾說,“等着你的究竟是獎賞還是懲罰,猶未可知!”

“事不宜遲,快動身吧,别讓王久等了!”謝甯說。

盧奎莎似乎早有此意,便順水推舟。“那就容我帶上其中一具,呈給濟伽王鑒賞。我正想着是時候向陛下展示我的最新成果呢。既然如此,不如就挑今天吧。”

“那可不行。怎能将此等污穢不堪之物置于我王的殿上?”謝甯立即反駁道,“把它們留在這兒。如果王當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他自然會向你開口的。”

盧奎莎無意再進行這毫無意義的辯論,微微點頭,示意他們開路。她身旁的怪物和殘肢們安靜地留在原地,即使身為操控者的龍術士離去了,它們也沒有消失,俨然已成為了這個世界、這個研究室,真實而恐怖的一部分。

濟伽王寝殿門前,有四抹靜立的身影。在見到高爾、謝甯護送盧奎莎走來時,四将軍各自露出了複雜難明的表情。渥茲華神色間透着幾分不屑,用輕佻的笑掩飾内心的殺意;墨裡厄的目光如芒刺般銳利,幾乎要在盧奎莎的身上穿一個洞;哈拉古夏面容冰冷,愠怒中夾雜着難以掩飾的失望;澈爾眼神飄忽,完全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他們每個人的神情都或多或少地表露出不同程度的敵意,有的人仍稍加掩飾,有的人則已經迫不及待地等着即将到來的鬧劇。埃克肖開門而出,朝龍術士看去,表示可以晉見。盧奎莎蓮步輕移,從容地踏入殿内。将軍和先鋒們站在原地。埃克肖也留在了外面,把那扇沉重的大門再度推上。

空曠的寝殿中央,陳舊的銅火爐吞吐着暗紅焰舌,微微發熱。室内的光線一片灰藍,仿佛凝滞着天明時刻的混沌。濟伽王坐在石床的一側,月白色長發傾瀉如瀑布,将面容掩入寒霧般的陰影。當盧奎莎逐漸靠近并停步後,他徐徐起身。純白色軟袍随着他的動作倏然揚起又垂落,恰似昙花于瞬息間完成盛放與凋謝的輪回。

“昨夜,你擅自殘殺俘虜的事,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釋?”

“陛下,”盧奎莎駐足在火爐前約三米的位置,微微仰首,“您早該将那個俘虜交由我處置了。他在您的仁慈下多活了一年,這已是他的福氣。他注定是我的藏品。我想處理一個我的私人物件,不管用什麼方法都不存在問題吧?”

濟伽王面色驟沉。他徑直走向盧奎莎,讓她不禁被他威嚴又強大的氣場所震懾。此刻,她才突然看清他肌膚下的青筋,那些青紫色的血管在額頭和頸側暴突,更加襯托出他的蒼白。她還聞到他身上的苦澀藥味,想必不久前,他才剛進過藥。她的思緒不由地飄遠。當他每次昏迷前,是否總緊攥着被褥,在劇痛中默然嘔血呢?啊……她又忍不住陷入那些狂想之中了。

濟伽王繞着盧奎莎緩緩踱步,“不要以為你可以瞞過我。你覺得我會對你的小心思茫然不知?”他一步一步地走,步伐沉穩而有力,全然沒有病弱之态。随着他繞圈子的移動,聲音從各個方位傳至她的耳畔。“這麼多年,我一直庇護着你,從無虧待,可你為什麼總是不滿足?”他極短地頓了半秒,又接着說,“你那樣的行徑,明顯是在發洩心中的憤懑。你一直都對我懷有怨言,是不是?你以為我會對你的舉動視而不見嗎?會容許你心中那悖逆之念繼續存在?”

盧奎莎紋絲不動,靜靜地聽着他的話。濟伽的尾音落下時,人剛好踱到她的背後。突然,她隻覺喉嚨一痛,頭頸以上的部位在一股大力作用下被迫後仰,像一隻長脖被掐着往後扭的天鵝,彎出了一個瀕危的弧度。

濟伽王那隻暴起青筋的手掌猶如一個鐵鉗,毫不留情地卡住她的要害。盧奎莎的紫眼睛瞬間收縮,張大的嘴巴想要尖叫,卻隻是溢出了一記嘶聲。

“你若不給我滿意的答複,我保證,你再也不能活着走出這間屋子了。”濟伽的警告聲猶如死亡的宣判,字字淬毒。他雖然給了盧奎莎辯解的機會,卻遲遲沒有松開他的手。他長而有力的指關節繼續像刑具一樣牢牢箍住她的脖子,似要将這脆弱的生命扼殺于他的掌中。

頸部那強大的壓力猶如千斤巨石碾壓,讓盧奎莎的呼吸停滞,吸不上一口氣。此時,她的一切反抗都顯得徒勞。她本能地抓住濟伽手腕的雙手,如棉花一樣使不上力。她的脖子被掐住的部分,皮膚被壓出數道慘白發紅的褶皺,凸顯出男人手指深深嵌入肉中的輪廓。她的臉因頸脖受力而極度扭曲,逐漸擴張的紫色虹膜裡映着寝殿的天花闆和施暴者面無表情的臉。她的整個背部都緊緊貼在濟伽王懷裡,身高差使她的後腦勺恰好抵住他堅硬的胸骨下窩。她的兩隻腳在逐漸脫力中變得虛浮不穩,其中的一隻正踩在濟伽的腳上。她的頭發在掙紮中變得淩亂,幾縷發絲貼在她那因痛苦而漲紅的臉上。濟伽能看到她的臉,于是他靜靜地注視着,欣賞着掌中獵物逐漸變紅的面容,仿佛揉捏一朵瀕臨潰爛的玫瑰。他很少從她的臉上看到如此純粹的恐懼,現在,他盯着她的眼睛,試圖從那漸漸暗下去的眸光中找到一絲真實。

那持續性的沉重壓迫仍不停止,盧奎莎的呼吸卻已幾近斷絕。她的眼睛開始向上翻,人世間的景象逐漸消散,隻剩下一片虛無。在死神降臨前的這一刻,她什麼人都想不起來,隻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曾無數次幻想能夠接近這位王,與他發生一些肌膚相親的暧昧事,但絕不是如當下這般,在他的懷裡被他活活掐死。

“說,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濟伽低下頭,湊近她的耳邊,低沉地問道。

這聲音,在感官漸弱的盧奎莎聽來,仿佛是從遙遠時空中飄來的幻音,已無法真切地傳入她的耳中。她的嘴唇顫抖着想要回話,可隻能發出一些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嗯嗯”聲。将死的女人,大腦意識已趨于空白,視線中隻剩下一片昏暗。

在喉嚨被扼住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清晰地發出聲音,更别說完整地回答問題了。濟伽當然明白這一情狀。他仍未完全放開盧奎莎,隻稍稍卸了一分力道。女人試圖呼出的求饒化作氣音,如同禽鳥死前的最後一聲嗚咽。濟伽對死亡的感覺很敏銳。當發現她已接近窒息的邊緣,身體無力地往下墜,他終于認為懲罰已經足夠,徹底将她松開。失去了那隻始終禁锢着脖子的手作為依撐,盧奎莎的身子頓時如一隻輕軟的布偶癱了下去,伏倒在了地上。

這可憐的女人足足痛苦咳嗽了一分鐘,才勉強覺得那似乎已離她而去的魂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軀體之中。這期間,濟伽一直站在火爐邊,等待她的恢複。盧奎莎終于緩過神,覺得好受了一些,但她并未從地上站起,而是以跪坐的姿勢仰起頭對着濟伽,艱難地用聲帶擠出聲音,“您敢說……您對我從無虧待?”

這話足以讓濟伽再次動起殺念,向她襲來。但濟伽卻沒有動,隻是用憤怒又不解的目光對她發出質詢。

“我究竟該如何做……才能讓您滿意,我倒是越發不明白了。為什麼……我竭盡全力為您做了那麼多,在您看來……都是别有用心呢?您對我的疑慮和偏見,早已深入了骨髓。無論我怎麼辯解……都不可能扭轉您的看法。”由于喉部剛剛承受了重壓,盧奎莎每說幾個字便要喘上一口,然而她的言語卻如刀鋒般犀利,絲毫沒有任何示弱的成分。

“我讓你談昨晚的事。”濟伽的耐心在一分分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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