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你言”不知為何,趙劼說着忽地将身一偏,再将弓弦拉滿,對準樓碟之下那二人道,“朕替你殺了他二人如何?”。
沈淙不明白皇帝如何轉瞬變了臉,急忙又再擋在身前,“陛下若是非要如此做,莫不如将淙也一道殺了——”卻又在皇帝軒朗面容之上見到了那般玩味笑意,先前都不惜借以假死來诓騙于他,此時更已确定他之軟肋所在,又怎會真的動手?果不其然就聽皇帝讓押解那二人的禁衛帶他們上來。雖知他不過是為皇帝所支羅網一步步緊緊纏縛起來的青雀,卻也實在地為那二人松了口氣。
人雖是帶上來了,卻是滿面哀切立在遠處,不敢稍有動作。沈淙看着他們無事,又想起那時決絕之态,便也不想作理他們,卻聽皇帝一聲輕笑道,“那二人并未诓騙于你,隻是朕,從來不會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左右不過再殺他們一回。”“若是真讓他們死了,你再生了悔,朕上哪給你找人去?”。
此番若非皇帝,他就真的隻有給那二人收屍的份了,那時他該如何跟父親與先生交代?沈淙真心誠意向皇帝道謝,“多謝陛下”。
“朕不貪這功,也不領這謝。”
沈淙正想着此事應是岐王殿下勠力周旋之故,就聽皇帝又道,“那二人生死朕并不在意,卻不能叫你與朕之間,生了哪怕一點嫌隙,若是我們不能交付彼此的全付信任,這新政便就未始即終了。”便更加确信了此為岐王之功。
“你該當知道,朕是輸不起的。”“你輸了,至多死身。朕輸了,卻會亡國。”
“敢不審慎?”
“小民省得”
“省得就好”
“除此以外,你有其它疑惑之事,都盡可說出,朕為你釋疑解惑。”
沈淙心中卻有一疑,便是有關他阿翁之事,隻是猶疑着未曾問出,此時聞皇帝如此說,心緒翻過幾遭,誠如皇帝所言,他們之間不該存隙,終于還是問出了口,“官家用膳時曾說阿翁——”。
趙劼聽他這會換了稱呼,不再有意疏隔于他,竟也有了一絲欣慰之意,出口卻道,“就稱陛下,不必改了。”又淡淡笑着解釋道,“少有人叫過,聽着新奇。”。
沈淙默然颔首。
雖則周圍都是他之心腹親從,還是有意放低聲音道,“林帥此時就在京中”。
目色可見此人的驚疑,“倒也不是這幾日談的,而是去歲朕密诏林帥進京以商邊務,公事論訖便就聊了點私事,他老人家實在無法放心下他這唯一的外孫,讓朕好生照拂關顧于沈卿你呢?”。
沈淙驚得張口半晌,才合唇道,“那‘詐死’之事也是陛下?”。
“然也”
“林帥業已六十有八,又且名勢太盛,如此隐退也好,這是其一。其二呢——”“那次戰事尤為奇誕詭谲,隻怕其禍不在外,而在内。賊人在暗,林帥在明,總是難防。因之趁勢詐死,暗裡再加查探,或可能有所得。”
而此事,他這孫兒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還是他這外翁怕他守喪不食卒哭而毀傷過度,才且趁着夜裡靈堂無人之時,抱拖入後堂訴之于他的,還且命令他道,“不得再不食!不得再卒哭!”。他叫人“阿翁?”,那白眉老頭卻道,“我不是你阿翁,我姓李名青,你叫我李翁就好。”李青,立青靖。好個李翁,他才不識得什麼李翁,趕緊從他家出去!再不要回來!
“那機宜司也是?”
“是,為了暗中查探此事,朕讓緻中成立了機宜司,由你那弟婦楊姈全權負責。”
“那濰兒呢?”
趙劼不覺挑眉,“他沒跟你說過?”。
沈淙攢眉道,“軍中密務,何故與我這等庶民說道?”。
“那小子不是唯你是從麼?”趙劼于心内嘀咕一句,而後才道,“朕讓其秘密組建訓練摧鋒軍,以對越國具裝鐵騎鐵浮屠。”。
“摧鋒新軍對鐵浮屠軍,隻怕——”
趙劼神秘莫測地笑了一笑,低聲道,“朕給他送了幾具弓弩院最新改良過的床子連弩,有此神器相助,未嘗不可一試。”。
床子連弩的威力沈淙是見識過的,靖安軍中隻有三件,都為楚軍忌憚了許多年,何論還是改良過的,沈淙也唯有道得一句,“陛下聖明”。
“如此”趙劼正色再問,“你可願與我一道,紹繼太傅與沈公未竟之志,開重熙之治,成休明盛世?”。
沈淙伏身拜曰,“予雖不敏,敢不法兮。”。
“朕可記住了”
“五月初九之制科,朕等着你的治安策,以為新政所依條法。”
“小民——”
“嗯?”
“臣沈淙謹從聖命”
趙劼将人扶起再問,“此外,你可還有其它要求?朕都可滿足于你。”。
沈淙沉吟一刻道,“卻還真有一事”。
見人就要跪拜下去,又再扶起道,“站着說就是”。
沈淙回目看了眼那倆大氣都不敢喘的哀憐人兒,“淙懇請陛下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話都還未說完,皇帝叫了聲,“憲則”,轉目就見内常侍張憲則已從那押解那二人的禁衛手上取來兩份策論來交遞給他,其上墨迹都未全然幹透。沈淙下目十行看完策對,确信是那二人所作無疑,又雙手捧奉給皇帝,“請陛下移目看看”。見皇帝不為所動,就要屈身再拜下去,卻為皇帝又再伸手扶住,“多謝陛下”。
比之氣怒,更多的是不解,絲毫不為自己身計的人,卻為謀害他至此的仇人之子屢屢折身請求,而他更是一再妥協成全——
這心中氣怒就發洩在了策論之上,“華而不實,大而無當。”,但趙劼也不得不承認,此回若是崔墇真以此策相對,他大約還是會将其點為狀元的,雖說與沈澤川有天差之别,卻也還值得一看。
可當看到崔垢的策文時,“味同嚼蠟,徒廢紙張!”,言罷,揚手撒下了城堞。
擡目就見這人臉又白了,不過這次大約是為氣得,他也不願管顧,“朕心目中的一甲策文已于殿試點出了”“即便此回不能公諸于世,制科朕也會将你列于鼎甲之列!”。
沈淙卻道,“陛下若是真為新政計,為沈淙好,那便不要讓那策文列入優等。”。
趙劼自然明白其人是為何意,本還想着與他争上一争,卻見其人目光隻在城下策文之上,便将已到口邊的話語再堵了回去,“你若願意撿,便下去撿去。”
話将說完,人就已向他告退,帶着那二人拾級而下。
趙劼長身玉立于城堞之上,目望着那人折身撿拾策文,身側忽而多了一人,不用回頭也知是誰,“願賭服輸”。
“出居之事,朕不會幫你,自去想法子。”
岐王哀聲長歎了幾聲,見三哥并不理會于他,隻得徹底放棄了從此處尋求幫助的想法,問,“三哥怎就知道此人會留那二人性命?”
“觀其文章,知其性情。”“朕與他以文書相交多年,怎會不了解他之性情。”
“怪不得三哥願與我作賭”
“如是依你之言真殺了那二人,朕也就徹底失去這位‘冰尺玉衡’了。”
冰尺玉衡,是時人于沈淙之贊稱。
若非是必勝的賭局,三哥又怎會入局,岐王默然一笑,“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
趙劼見其人已将全部策文拾起,回身朝他深深施禮拜離,便也笑着向他點頭緻意,目送他步離,而後回頭一笑,“因為經過,所以悲憫。”。又或者,當一個人本身擁有的不多時,就會更加緊地抓住手中有的。便和他一樣。
岐王似懂非懂地望着皇帝離去的背影問,“這樣的人,三哥覺得他适合為官麼?”。
趙劼回目看來,“你覺得朕适合為君麼?”。
“不若讓給你做?”
岐王惶恐拜倒,“臣弟言語無狀,請官家治罪!”。
“罷了,起來罷。”趙劼随意一擺手道,“王妃也将至月份了,回去好生陪着王妃。待至世子降世,朕封他郡王之爵。”。
“臣弟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