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谔不免追問,“大師所“惜”何事?”。
“世事如風多變故,功名利祿豈可全,何妨隐退田園中,橫災兇咎化作吉。 ”
曾谔悉心求教,“還請大師詳解”。
“一雙文星目,半個配軍頭。文章雖名世,卻有遷谪禍。”
“文星”二字甫一出,魯惇心下就是一沉,後來一想“文星”也非就專指元讱兄,不定就是這老僧看人行事奉承诓騙罷了,又見好友面上盡是頹然之色,心中更是忿然皺了眉頭冷聲道,“我又如何?”。
“一對突峻眉,半邊不稱額,縱有滔天權,難□□徙苦。”
魯惇聞言卻是轉怒為笑,“怎麼個‘滔天權’?”,又再以目色對好友言道,你看此人連說辭都懶得換一套,坑繃拐騙的本事都未學到家就出來诓人了,他今日便要揭開這妖僧的詐僞面目。
那老僧定目一看,道,“出将入相”。
“不知大師從的何學何派?依的何門何法?”。
那老僧瞻顧自身裝束道,“從的佛門釋法,依的麻衣柳莊。”。
魯惇冷然笑道,“那便有趣了,斷某為‘少年必夭’的遊僧,依的也是麻衣柳莊,從的也是佛門釋法。既是同出一門,同學一派,一說少年必夭,一說權勢滔天——”,至此頓而不語,谑目看那和尚半晌,再道,“敢問大師我這早夭之人,何時才能得滔天權勢?”。
“也不知大師能否看出某如今年歲,想是能夠看出,那麼——”忽地反手就将桌上簽筒拂了下去,簽牌便即落了一地,俯下身去湊近了身問,“敢請大師教我,如何一将及第,便能封将拜相?”。
“若是說不出,就請即時收了此攤,再向我之友人緻歉!”
曾谔忙勸道,“子厚,算了——”。
那老僧倒也不以為忤,反倒就近看着魯惇面貌,眉峰之間逐漸虬結,不無遺憾地道,“黑氣纏于嶽渎,四殺發于堂額,此為珠玉陷于泥淤之相,主身犯械鎖牢獄之災,有性命之險。”。
曾谔真怕此人再将這供桌也掀翻了,忙地将人拉開,又再将地上簽筒撿起放回桌上,其時隻剩了兩支簽牌,就聽那老僧道,“看來這便是施主求得的簽了”,曾谔隻覺頭痛非常,竟見那老僧竟還真解起簽來,一時更是無可奈何。
“天雷無妄鳥被牢籠,這是下下簽。”那老僧自顧自道,“正應了黑氣纏于嶽渎的相勢,施主隻怕會身陷囹圄,而有性命之憂。”。
曾谔正要問一句何以解厄,那老僧又将簽筒内餘下一簽取出,目色忽而松緩道,“啊,是雷水解卦五關脫難!”“倒也不必過憂,從卦象上看來,施主雖有枷鎖牢獄之險,幸在有貴人相助,災厄自解。”。
隻怕再生出甚事來,曾谔布施了十兩銀,說了句“多謝大師解簽”,就将好友拽出了偏殿,卻不想那老僧還不住語。
“這布施也過多了些,老衲就再多說一句。”“當年那遊僧并未說錯,隻卻那殺劫,已有人替施主應了,施主這回囹圄之災便是由此而來——”。
魯惇不想這妖僧竟還能自圓其說,一時也不知他跟這胡言亂語的妖僧置什麼氣,這般想着滿腔怨憤之氣竟自一瞬消解了,轉頭卻見好友面色仍是難掩頹然,也知是何緣故,雖是毫無根據的胡言亂語,卻還是如鲠在喉心中不快,便自笑道,“元讱兄請看,惇這眼目,似不似一雙文星目?惇這頭顱,又像不像一顆配軍頭?”。
曾谔心知此人是在寬慰于他,不覺輕輕一笑,“哪有如此詛折自身的?”。
魯惇直覺勸慰有用,再以手指己身道,“配軍頭,不稱額,突峻眉,文星目,皆聚于惇一身,如那妖僧所言,此生既有名世文,又有滔天權,已是不枉,便是為人垢厲,遷谪流徙,又有何妨?”。
“不當如此說”
“如何不當說?”
“士大夫之義,以名節為重,以清白為先——”
魯惇俊爽豪語道,“如桓大司馬所言,流芳百世,也是一生,遺臭萬年,也是一生。”。
曾谔斷然開口否其觀點,“君子立身處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名節重于泰山,權欲輕于鴻毛,豈可舍泰山而取鴻毛,棄名節而重權勢乎?”而後又再進一步闡述道,“為人君子,自當砥砺名節,正身誠意,謹守本心,建不世之功,立不朽之業,以著之于史冊,名垂于千古。”。
魯惇不以為意,“青史,那是身後事,求不得,也不必求。”“惇行事獨不顧惜名節,但求無愧己心而已。”
曾谔正色辯诘,“君子所堅守者,唯道義也;所履執者,唯忠信也;所顧惜者,唯名節也。以此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此事國,則同心而共濟。若名節衰壞,道義不存,忠信不聞,亂賊出于世,危亡随之現——”。
魯惇笑着打斷,“看來元讱兄的目眩症好些了,又能與惇辯難了。”。
“不論将來世事如何浮沉變換,遺臭萬年的也隻會是惇,而公自将流芳百世,名垂青史。”
曾谔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