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伯母大約以為他不争氣,雖未因此責怪他,卻在縫補那衣袍時流淚不止。她知道,他最害怕的就是母親的眼淚,那眼淚有着他承受不起的重量。這是她在後來才知道的,是那老猞猁病重不治離世後她因之哭了好幾日,哄勸無方的他滿面皆是灰敗頹然的無力無措,“阿妩,不要哭,我害怕。”他說都是他無用,不止害得阿娘哭,還害得她哭。那之後,她便再沒在他面前流過淚,她不想他再害怕。
那日滿心愧責的他就在祠堂跪了一夜,第二日來牛溪塾時,縱然再是強撐,步履仍是蹒跚着,她才知是她連累了他。她不忍見那縫補過的布袍,借着為兄長買行裝的由頭,為他訂做了一身羅袍,縱是為她強逼着收下了,卻也從不曾穿過。她也是那時才知,他的身份,是不能穿錦繡羅衣的。
那日後她就覺得,羅衣有什麼好的,九郎穿布衣才最好看。
還叫阿娘給她做了一身布襦布裙,也甚為好看。
她從前總是執着地問他,“九郎你什麼時候娶我?”,可到後來她才明白,九郎什麼都可以給她,唯獨這件事不行,也就不再問了,一味強逼他又有什麼意義?他已給了所有他能給的了。
去歲七夕祭,也是她的生辰,他撫琴以賀,她作畫以和,那是她最喜歡的琴曲,可她在他的琴曲中沒有聽得一絲歡愉,與悠然,隻有荒涼,頹然。
他的琴曲,他的目光,無一不告訴她,他的心不在這裡,在遠處,在她觸及不到的遠處,她凝望着他渺遠的目光,忽然讀懂了他沉寂的心,她怎能忘了呢?他是要濟渡衆生的,而非在此處耽于小情。
江山錦繡,山河遠闊,既是他想,她當遂他。
哪怕與他同觀山河的人,不是她。
卻不想上天這般仁慈,讓這破局有了轉機,她又再回頭去看,他在,笑着的。又再回頭,他還是在,仍是笑着的。
這讓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也不知為何,他就在這裡,可她卻無端的害怕,怕隻是一轉臉,他就不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有所回神以後,才道他們已身處汴河塌房區,阿垢與墇兒已不在身邊了,大約是去邸店取他們的行裝了,九郎望向她的眼神之中不無擔憂,輕輕一笑以示無事。
京城汴河兩岸,因往來漕船貨船都于此處停靠裝卸、集散食宿,而形成了一片繁忙的邸店房廊區,這裡的邸店都設有塌房,其間即可住人,也可儲貨,每家都有顧養人力,夜中巡警以備不虞。
不獨富賈豪商,甚或達官顯宦,都于此處擁有百千間的租賃産業。譬若,謝妩随手指着那邊一十二間串并起來的巨樓轉卻話題道,“那是熙攘樓,僅此之于樊樓的存在,明裡雖由行人經營,卻也無人不知,那是本朝太師任啟所營殖的客邸。實則不止此一處,這京中客邸十中四五,都為任太師所有,每日房缗不下千萬錢。”。
“兼并之家積蓄富厚,無一不是侵牟編戶,蠶食細民而得。”
謝妩聞言微微一怔,目指巨樓旁尤顯嬌小可憐的二層小樓,那裡正是垢墇二人所居的客邸,“說來有趣,那邊的寒暑客店倒為襯映得更為惹眼了。”,卻見九郎聞之不知何時沉了面色,隻怕是想起大師兄概因此人亡故之事,正自思想着,卻聽九郎忽而沉聲道,“出來罷”。
幾乎是瞬然之間,就有一人不知從何處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眼前,雙手捧奉給她的,竟就是她先前遺失的白蘋荷囊。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半面恰好覆住額前左目區域的銅質面具,那之下顯然是空無一物的,而沒為那銅面具所遮覆的半邊面孔,也如那銅制之物一樣堅凝冷硬,莫名叫人望而生畏。适時她卻在那人眼中見到了複雜到完全無法描摹出來的情緒,“你是?”見她接下荷囊,那人便即退到九郎身後,垂目肅立,口稱,“家主”。
“淮清幫長”振纓于她道,過了一息又道,“從前的”。
“小檢子?”
怎會是這等模樣?難道是因那場暴亂,她卻不曾聽說過。
“何時來的?”
“前日夜裡”大約是見家主并不滿意他的回複,又再補充了一句,“戌時到的,見家主睡着,故而未敢驚擾。”。
“為何來此?”
“傅師叔不放心家主,着秦檢暗中衛護。”
去歲年初黃水于荥陽地段決口,又因災民聚衆興起暴亂,而淮清幫中胥吏,又因這場橫來災禍,十中之三以身填了決口,十中之三死在暴亂之中,餘下之人又為編為監司漕吏,淮清幫也就因之覆滅。偌大的淮清幫,如今就隻剩了傅師叔一家,與他這個名存實亡的幫長了。
師傅之遺願,一為守好淮清,二為守好家主,淮清已在他手中覆沒,家主萬不可再出半點差錯。
“人呢?”
秦檢不自覺輕輕“啊”得一聲,才道家主是問他捉得的小賊,才叫不遠處的曲遂将人押來。那小
不過十幾歲,一身髒舊的青黑色葛袍,滿臉都是為捉住的晦氣神色,張口就胡亂求饒,“請你們放了我罷,我知道錯了,我是第一次,隻是一時糊塗才——”。
是不是第一次倒不清楚,那太過輕省的包袱證實了他這“生意”不算興隆,曲遂正要從家主之令将其移送京兆府,卻聽謝家小娘子一聲問話,“你可有胸痹之症?”也是微怔了下才道是問這小賊,催促他好生回話。
那小賊搖了搖頭。
“這麼說來,那藥香囊也非是你的。”
曲遂聞聲就将小賊腰間墜那香囊也揪扯下來,要同那贓物放于一處,那小賊不知為何卻是怒了,“将它給我!”。
沈淙微一皺眉,“這藥囊可是你之私物?”。
“不是,但于我有用。”
謝妩忽而颦眉,問秦檢道,“這荷囊是你從他手中奪的,還是那包袱中?”。
“包袱”
謝妩讓曲遂将那包袱打開,将其中錢袋一一看過,最終挑出一個繡有“魯”字的錢袋來,打開時裡面果然裝有炙甘草,猜測着這錢袋應與那藥囊同屬一人才是,“不知這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小賊直直道,“忘了”。
謝妩正色再問,“你可知這是救命之物?”。
“你就這樣奪了,就不怕害了那人性命!”
“還用我害,他早就——”
“早就什麼?”
那小賊卻是再不肯說了。
沈淙唯有讓曲遂将其送到京兆府去,那邊忽而傳來呼救的喧鬧聲,急步過去才道是在此處等人招用的一洗濯婦人忽因心悸倒地不起,氣喘搐縮不已,顯然是胸痹之症狀。
好在曲遂所去不遠,謝妩一面讓人用力不停點按婦人内關穴,一面讓人将藥囊内炙甘草粉末予其随水喂服,再将人移送至最近的醫館時,那症狀目色可見地已然輕了不少,那婦人也漸漸醒轉,一見沈淙他們忙地從床闆上撲跪到地上,泣涕求道,“求郎君饒過我兒,讓老妪替了他去——”。
沈淙忙将婦人扶起,略怔了下才道,“那,是阿婆的兒子?”。
那老妪用力點頭,又道,“他是個好孩子啊,都是老妪拖累了他。”。
“脈兒是有一手做餅的好手藝的,隻因行例過重無錢賠付開張不得,老妪又為這病所磨折,脈兒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作下這等罪事來——”
“脈兒都是為了我才,我劉家就剩這一根單脈了,脈兒若是出了事,我怎跟我那死去的老夫交代,求郎君饒過我脈兒,讓老妪替了他去死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