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總算合攏起幾分禮敬之意,卻又在這時想起元讱兄先前與他在府衙側堂閑談起的幾句京中局勢風雲,心中不免疑窦叢生,轉念一想,與其存疑在心,倒不如直言相問,“閣下此行,所求者何?”。
沈淙略略沉吟,反問道,“魯公子之後有何打算?”。
魯惇不滿皺眉,還是道,“還能如何?返歸故鄉,耕田奉親。”。
那句‘必能殺人’卻在此時于腦中一閃而過,也不知是何心思,冷谑口吻道,“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必為之事。”。
“何事?”
“報仇雪恨,以血還血。”
見其人聞言幾乎瞬然将眉蹙起,心中竟是有種了然于心的舒快與釋懷,隻待這人再将“仁者不責”“以德報怨”類的話說出,他便可以理直氣壯地回擊以“未經我之苦痛,憑何勸我寬恕。假使易地而處,你還會口言寬大,手書仁恕麼?”,再對着彼時啞然無對之人,道出‘好一個道貌岸然的仁人君子’的評斷。
他也不知他為何會有如此想法,隻是覺得如此能讓他所受之苦痛稍微緩解一些,至少可以獲得一點報複的快意。可此人那眉宇隻蹙了一瞬,就即舒展開來,還是那般溫澹聲色道,“嗯”。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句回應,隻是表示他知道了。
“嗯?”
“嗯。”
魯惇憤然不解,“就是個‘嗯’?”。
沈淙神色稍滞,而後道,“夫以直報怨,聖人不禁。”。
“我說的是,‘以怨報怨’?”
“此‘怨’也算得某種程度上的‘直’。”
“‘凡直之道非一,視吾心何如耳。吾心不能忘怨,報之,直也,既報則可以忘矣;苟能忘怨而不報之,亦直也,雖不報,固非有所匿矣。’”
“……”
魯惇默然良久,既而一笑道,“不曾想玉衡公子竟是‘如此’之‘儒家’。”。
此一句雖不是批評,但也算不上稱贊,沈淙笑意更深,“皆是聖人之言,淙一字未添,亦一字未減,俱是原樣複述。”。
魯惇輕哼一聲道,“那惇謹受教”。
沈淙略作沉吟,“隻——”。
“如子厚不嫌淙之淺薄,就請聽淙一言。”
魯惇神色不由一變,“請說”。
“為政在人”
魯惇目光閃了閃道,“請繼續”。
“為政在張固,也在讓張固不成為張固。”
魯惇聽着這繞口的啞謎,忽而想起張固那句,“何論你口中的長官正忙着詩酒遊宴呢,可沒空理會這些冗事俗務,若無我們這些鷹犬,他們這些士大夫隻怕連文書判詞都寫不出來,你當我國朝‘吏強官弱’之說是如何而來?”。
又再想起那篇凝練而老辣的供狀,以及後來那張完備具實的驗狀——
若非崔垢不顧聲名,不避兇穢躬親檢驗,一使那王與身受其感召而情願和盤托出,也就不會有那關鍵佐證的驗狀出現。他大約明白了那句啞謎是為何意。與其說是為政在張固,倒不如說是,為政在崔垢,在很多很多的崔垢,在如何能有很多很多的崔垢。
“為何跟我一下第者說這個?”
下第,卻是因他們之故。
崔垢适時出言道,“天子于五月初九複開制科,子厚兄可願——”。
魯惇不待人說完就已冷淡且漠然道,“不願”。
沈淙疑道,“為何?”。
“心灰意冷,廢然思返。”
至于‘心灰意冷,廢然思返。’的原因,想來他們再清楚不過。
崔垢神色一黯,張口幾次,最終還是未曾說出半語。
沈淙卻是有意明知故問道,“如何心灰?如何意冷?”。
魯惇橫目對道,“還要如何心灰?還要如何意冷?”。
“究竟是心灰意冷,還是畏怯再落下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