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
這溫柔霞光讓沈淙因疲頓而滞澀的神思得了一瞬的放松,忽而發覺自他入京以來,見得最多的好像就是這春暮景象。
可若認真算起來,這也不過是第二回。
不同的是,這回,身側有了與他同觀這等美好的人。
他不由側目笑望,那頭戴幕離的佳人,是令這夕陽都為之失色的美好,幾乎是發自本能地道出那一句,他以前從來不敢說的話。
謝妩陡然聞聲,餘音一頓,怔怔回望。
适時微帶涼意的春風将幕離掀開一線,九郎與她的目光短暫相接,便即迅疾撤目上瞟,向他身後招手道,“我們在這裡。”。
原是去租長車的幾人回來了。
竟是這般快。
未幾振纓也自回來了,卻不想其于衣鋪内挑揀半天,最後挑了件褙子出來,還是墨紫色的,此時的沈淙很想問問他這長随,究竟知不知道這‘滿朝朱紫貴’中的‘朱紫’是什麼意思?振纓也甚是委屈,這已是顔色最深,最接近皂色的一件了,正說着他要麼去退了,沈淙卻道不必了,接了過去,又遞給白微,讓給謝妩披了,此一樁事才算了結。
眼見暮色将近,幾人也不再多話耽擱時間,遂上了那輛騾拉長車,其裡空間恰能容下六人,幾人不約而同将‘主座’讓給沈淙,沈淙也不再推脫浪費時間,隻上去坐了。謝妩不顧白微擠咕暗示坐在了左邊,又将白微拉在了身邊。崔垢崔墇坐了右邊,費力擠出一點地方給申戌,三人硬生生擠在了一起。
“阿戌來我這裡”
申戌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要坐在小沈師兄身邊還是很緊張的,正要說他這樣就挺好的,還未出口就為伸手拉了過去,幹澀地道了聲謝,方才拘謹地坐了下來,就那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點也不敢動作。
沈淙輕輕笑道,“随意就好,不必拘着。”。
申戌雖是應了聲,卻還是未曾放松下來。
其餘人除去蘇林與小桔子去了馭位,其餘身輕體健舉步如飛者一概都走步随行不談。
總算安坐下來,沈淙方叫車伕禦車起行,那車伕應了聲,一甩長鞭,望天清寺方向奔馳而去。
長車去之不遠,沈淙卻又注意到滿面皆是郁悶憂煩的小師弟,想必當是即将要見到湖鳴世伯的緣故,私心想着是否是他催逼得太緊了,那些嫌隙隔閡也不是一時就能消解的,而此回一去便是快三年,這孩子不會以為是他不要他們了罷?
崔墇本就坐在他右側,沈淙又再略往右坐了坐,聲色溫和地問道,“可是不願去麼?若是不願,我就叫車伕轉個方向回家?”。
崔墇聞聲擡首望向師兄,神色惑然呆了少刻,方才明白師兄所說,用力搖了搖頭道不是,“是那人,都那副樣子了,還使那清倔意氣!”。
這回輪到沈淙呆怔了。
崔垢眉間一點郁色也為小弟這幾近賭氣的孩子話驅散,“大約是在說子厚兄,師兄。”見小弟頗為贊同地重重點頭,眼底不覺染上了一點笑意。
那二人向來互相看不順眼,說來好笑,二人皆以為對方是清倔執傲難以相與之人,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二人總共對話也不超過三句,這在聽說這人委敕于地的壯舉後,更加嗤之以鼻,言說與其再不往來,免得為他所引禍患所累,若非阿戌好言請求,别說出手相助,就是公堂都不去。将才又見其于師兄出言不遜,大約就更是惱火,過了這般久仍是這般憤憤不平。
“少時無意氣,何時有意氣?”想起過往之事,不由默然一笑,“若說清倔倨傲者,當是無人能及崔家千裡駒。”。
崔墇聞之紅了面垂下頭去,“墇兒現在不是了”。
沈淙卻道,“我希望你還是”。
“師兄,我——”
“少年何用苦咨嗟,意氣與日争光輝。”
崔墇心内稍安,方有心說笑道,“那可争不過——”。
沈淙置之一笑,轉而正色鄭重道,“盡管去做想做的事。隻須記得,‘窮不失義,達不離道。’以及——”
“無論你們何時回頭,我都會在你們身後。”
二人齊齊應聲,“我們記下了,師兄。”
沈淙轉頭看向申戌,“阿戌也是”申戌怔怔眨目,半晌才惝恍點頭。
這面貌黧黑身形精瘦的少年,是阿垢在牛溪塾讀書時認識的同鄉,本是相差無幾的年紀,卻為艱頓生活磨砺地少年老成,甚難見其少年心性。
他也是在阿垢在塾中為人欺辱而休學在家,這孩子為阿垢送來他自己謄錄的筆記時認識的。那之後,才從六師兄處得知,其母賣去家中棚戶屋所湊的路費學資,全不夠其在塾中的用度,甚或連最粗陋的筆紙都用不起——很難相信那筆好字竟是以石塊樹枝在地上及葉片上練成的。
正如其學官而言,此子雖不算如何穎悟絕倫之輩,卻勝在勤勉刻苦,每回考評都在上等。而依據塾規,上等都會獎掖以錢物休假,而申戌又不願休假,學官便會為其換作經書帖本以及各式文具。
盡管如此,紙墨于他仍是稀缺物件。卻還是願意為了交際不算太多的學友用上近百頁抄錄筆記。又有那‘虛假作保’之事後,他便有意關照濟助這孩子。此回名列甲科十三名,也是很不錯的成績了,想來不久便會除官,出任地方。
“今後有何打算?”。
本朝職制律規定,除任官職必得回避鄉貫及親屬,因此也就不可能于博陵一郡為官,既不在博陵,在哪倒都是一樣的。若是沒有特别的打算,倒是可以跟着他,以為他的助力。也是因此,才有此一問。
申戌仔細想了一想,卻還是未有所獲,隻茫然地搖了搖頭。
從前一心隻知讀書科考,如今經年心願期盼都已得償所願,理應志足意滿,千歡萬喜才是,可卻茫然若迷,罔知所措。
更皆,轉眼就要除任官職,可他卻不知如何為官。若是做得好,便是造福一方,若是做不好,那便是為禍一方。他要是做不好怎麼辦?
“若是無有打算,可有意與我一曆那餓虎之蹊?”
“那是何處?”
“祥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