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勞複”行濟道,“輕症靜養自愈,重者察其虛實,以安神養血湯主之,并以飲食調其營衛,和其髒腑,隻待其表裡融和,即可平複如故。”。
“如是,便請大師開方就是。”振纓聞言略有些不解,既是不難調治,行濟大師何以這般憂色歎息?
“老衲自可開方施藥,隻——”
秦檢以為行濟有何顧忌,便直言道,“大師但講無妨”。
“醫家有言,治有病不若治于無病,療身不若療心。老衲私以為使醫者療,尤不若使患者先自療也。”
秦檢雖是深以為然,卻仍是問道,“此話怎講?”。
“緣因沈居士此疾,非是一日之病,而是經年累月之積。”行濟略一沉吟,繼而道,“居士可是時常會有夜中不寐,身痛惡寒之症?”。
振纓即時點頭道,“公子自幼便有惡寒畏冷,明發不寐之症——”。
這并非天生之疾,自當有一誘因才是,行濟問道,“這症狀,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
沈淙隻搖首道,“卻已記不清了”。
“如此前所說,此之因冬日所受寒邪,中而未發,或未全發,而藏于肌膚之中,一旦遭逢春溫夏暑、秋燥冬寒之四時之氣,又在因形神過勞、思慮悲愁而緻的正氣虛衰時,便就極易感發。時時未能根治,歲歲便即反複。”。
行濟大師不疾不徐的溫緩語調,不知為何喚起了沈淙腦海最深處的一些碎景殘片,扭曲的面孔,抽搐的肢體,不暝的雙目,以及,那回蕩不絕,經久不散,而又曆曆在耳,耿耿在懷的悲切語句——
沈氏一日不能起複,墳茔一日不得祭掃。
心中雖是激蕩未平,表現在面上卻隻是,雙目略地一垂,神色微地一變,轉瞬便即平複如常。行濟顯然注意到了,但見沈淙并無要說的意思,也并不強索,依是繼續說完,隻在最後幾乎以勸誡口吻道,“故凡藥之所治,隻有一半,另一半,則不在藥力,而在心矣。”。
“藥能治五行生克之色身,不能治無形之七情;能治七情所傷之氣血,不能治七情忽起忽滅、動靜無端之變幻——”。
沈淙因這陌生的善意而心内一暖,“大師醫者仁心,佛家慈悲,隻福有所主,禍有所司,此乃‘天道’,終是難違矣。”。
行濟無可奈何地一歎,“縱是天道難違,也請居士于人道上,存心留意。”。
與公子一同長大,還虛長兩歲有餘的振纓,也在這時想起了一些事。那時方才九歲的他,将将懂事,跟着阿爺預備喪儀之餘,為阿爺打發去給老主翁送吊氣續命的湯藥,遠遠就聽見凄切粗嘎的聲色,走近了,從門口小心探進頭去,就見老主翁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抓住公子的臂腕,不斷地說着那句話,公子隻冷怔立着,不躲不動,不言不語,恍若釘在了那裡一樣。
從哀戚的丁甯告誡,到混亂的谵言妄語,直到徹底的無聲無息。
他雖是害怕的連陶碗都摔了,湯藥灑了一地,卻還是屏住呼吸,緩緩走進去,至公子身後,目越過公子左肩,看到榻上老主翁,那張扭曲的面孔,那副抽搐的肢體,那雙不暝的雙目,立時驚得失了聲,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拉着公子離開此地。公子未有任何掙紮,隻是任他拽扯出了主屋。一直跑到前院,見到阿爺他才冷靜下來,回頭看公子,仍是面無神情,不意低頭時,才發現公子手腕上指狀抓痕,已淤腫成绀青色。可公子便像是完全失了知覺一樣,隻由着他們動作。
老主翁殁在一個透骨奇寒的雪天,可公子卻一直高熱不下,他們縱然再是擔憂,摔喪駕靈之事,也隻能由公子這個長孫來做。隻因當時的家主,也就是公子的伯父,也是沉疴難起。好在除卻高熱之外,倒無别的症狀。送殡回來,公子不出意外便就病了,卻也不過兩三日就已痊愈了,他們就也沒放在心上,卻不想——
如今再想起,公子惡寒畏冷,明發不寐的症狀,确是從那之後開始的,而每年老主翁春暮的生忌過後,公子每每都會感上傷寒。此前都以為是時令病,隻以散降之方下藥,二三帖藥下去,症狀稍緩,便就不吃了。他若勸解,公子便就以“是藥三分毒”以對。
若說形神過勞,大約隻是尋常事,老主翁去後,公子的伯父母親皆因病不能理事,從前府中事無論大小概由公子一稚子籌思決計。哪怕是公子的父親回來之後,也還是撒手不管事,仍由公子決事而已。這大約也不是勸解就能解決的事。
振纓此時雖是想起了這病症的“誘因”,但見公子與行濟大師二人都無談及之意,便也就默聲垂目不言。
行濟就在那張撿起的藤紙之上寫下藥方,沈淙阻止的話語還未出口,行濟已淡然道,“追薦冥福,供佛修定,隻在心上,不在紙上。”。
“葛根升陽布津、濡養筋脈、舒經和絡,桂枝、麻黃辛溫發汗、解散表邪,芍藥、甘草酸甘化陰,滋養津液,枳實、栀子清熱除煩,寬中行氣……”。
行濟寫好藥方,沈淙正要去接,行濟又自往回一撤,“沈居士莫怪老衲繁言嗦語。”。
沈淙懇言道,“大師諄諄之言,沈淙自當敬聽。”。
“多事則勞形,多思則神殆,多念則氣乏,多愁則心懾……”行濟将藥方放在桌上,合十一禮道,“望沈居士法于陰陽,和于術數,不妄作勞,以善保身軀。”。
縱是未将那事言出,卻不免還是憂心,将行濟送出後,振纓低聲叫道,“公子——”然公子也隻是朝他寬慰一笑,并讓他将藥方收起,大約是為了不留給他與秦檢開口話機,邊洗漱邊問道,“阿妩呢?”。
“回來途中遇見時,白微說是要去還願,想來此時正在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