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妩面上倒還平靜,内心中卻是惴惴不安,許是心神太過聚焦集中于那僅有一牆之隔的偏殿,故而忽略了外界稍顯吵嚷的聲音,竟還真讓她聽到了其間交談之聲,卻也隻是零言碎語,諸如“失令無根”“殺重身輕”“勞困偃蹇”“重喪疊禍”之類,驚憂之下,不免又再湊近去聽,就聽什麼“扶桑弱水,發源雖長,其性至弱,其勢至弱,随天而運,得龍以成雲雨,可潤澤萬物;遇鳳——”。
院外不知為何忽而起了一點争鬧,神思不免為之一擾,再凝神谛聽時,隻得一句,“若不及時退身,終得一日,即成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謝妩震駭得微微張口,許是久而不聞回複,其間法師音調比之先前快了些許,“檀越,可是不信老衲之言乎?”這回卻是即時回複,“法師誠言,哪敢不信?”。
“若得如此”謝妩聽來,仍是那般水波不興的溫澹聲色,她甚至能看到他臉上那微微含笑的泰然神色,“那便是我荥陽沈氏的命數。”。
謝妩不覺走到門口,卻還是止住腳步,便聽其間動靜,像是九郎欲以金銀布施相謝法師慈心點化,那法師卻不肯收,還道,檀越若有此心,不如替他施與比他更加需要之人。九郎仍讓那法師收下,隻因他還另有一事,想請法師相允相助,她大約也已猜得了,果然就聽九郎與那法師說起“聲鐘”喪儀——雖說官方明令禁止士庶之家禁用釋氏喪儀,卻也并非沒有特例,而這特例便是兩方得宜的‘輸錢擊鐘’:士庶之家輸錢布施,廟宇寺觀擊鐘酬赉——于此,那法師卻是幾近果斷地回絕。
于此拒絕,沈淙并不意外,開口将道,“大師慈悲為懷,想來——”行了已絕然道,“沈檀越不必再說,請恕老衲實難從命。”沈淙隻得住口止言,目光略地一轉,默聲望向那張水陸畫,靜立了少傾,方開言道,“那是?”。
那上面畫着的佛菩薩,頭戴毗盧冠,身披袈裟衣,左手持蓮花,右手持寶珠。
行了順那目光一看,已知其意,卻仍是答曰,“地藏菩薩”。
沈淙雙目中略帶訝色回頭問,“可是那發願‘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摩诃薩麼?”。
行了輕輕應聲。
沈淙故而對着那畫像道,“你曾道,閻浮衆生,舉心動念,都在造罪,是以死後必将堕以惡道,生生世世受盡苦難,而”有意無意看得行了一眼,“若使其眷屬,于七七日内,薦亡超度,聲無常鐘,明警昏昕,滌心拔苦,使其免堕惡道,得生人天,受勝妙樂。”。
沈淙其言,不過拼綴穿鑿行勸言之事罷了,更直接些說,就是地藏菩薩并無這樣說過,至少不是完全如其所說,卻也無法證實其從無說過,“谛聽谛聽——”。
行了一時竟是不可分辨,此是呼那神獸之名,還是呼他谛聽其言,不免略帶無奈道,“沈檀越,這又是何意?”。
沈淙目指着畫像上地藏菩薩經案之下伏着的一隻形似獅子的獨角犬獸道,“法師不肯聽,那我便隻能說與它聽了。”。
“谛聽谛聽,可否借使乃主手中,能令衆生一切善願得以實現的如意寶珠,得從我之所願。”見其神色已有所松動,又再趁熱打鐵道,“也不須違反典令特意聲鐘,将焚化喪儀設于晨昏課鐘時即可,隻是讓其眷屬能得以親手擊鐘焚葬——”
“再者,崔世伯乃是持齋修佛之人,依從釋氏‘喪儀’,也是盡情盡理。”
“此是檀越真意?”
沈淙隻是答道,“是”。
“那便依從檀越之言”
沈淙得償其願,略略松了口氣,仍以金銀相謝,卻再次為拒絕,見他之意堅決,便就收下,卻又轉送于他,仍與先前一樣,要他施與需要之人。
沈淙心中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言道,“哪有從佛家取錢之理?”卻聽行了言道,“沈檀越要從此處拿去的,何止于此?”。
沈淙略一忖思,方知其意,稍得一笑,也不再言,舉步出來時,行了嗟歎一聲道,“寺廟之用意,非全為超度死者,亦為覺悟生者。”。
“還望沈檀越,好自為之——”
沈淙聞言隻是稍得一頓,并不回頭,也不回複,徑直走了出來,見其迎上來的人兒面上不複先前酡顔難色,臉上間或流動着一股壓抑着的憂戚,“如何?”便已知其于裡間對話蓋已有聞,隻是不知多少而已,也無意遮瞞,“法師言,此四柱八字,主祖上破财,少不得志。”。
謝妩聞言倒是略略松口氣,又随其目色所示,慢步穿過月台,走下台階,“還有呢?”。
“仕途蹇滞,晚景悲愁。”
謝妩正要踏在地面上的左足一頓,又收回在最後一層台階上,聲色略急道,“可有解厄之術?”若是無有解厄之法,那法師又何故特意喚其一談呢?
沈淙等在地面上,回身輕輕一笑,“有啊”。
謝妩隐憂之中帶着點期待地問,“如何解厄?”。
“現在就打道回府,頤性養壽,安享晚年。”
謝妩面上微微見了嗔色,跳下那層台階,安步朝前走去。
沈淙唇角反卻微微上揚,也即跟上去,走到那棵銀杏樹下,側目就可望見她因眼目低垂,長睫于雪頰上投下的濃密陰影,“正如大師兄曾說過的,若沒點海剛峰備棺而疏的志膽氣魄,沒點楊文孺九死彌堅的剛鲠硬骨,何以奉神主?何以佑百姓?”。
謝妩明白,這是他,無論結果如何,都應該,必須走的路,她不能,也無法阻擋。既是無法阻擋,那就由她陪他一起走,無論将來之事如何,至少他們可以,并肩,攜手,一同面對。
謝妩用盛放着麗日春陽的彎彎笑眼,作為回應。
沉默有傾,謝妩聲色略有猶豫道,“聲鐘事——”大約不知如何說下去,又止住了話音,半晌才用了故作輕松的口吻道,“若是,你可說與我聽,偷偷說與我聽——”。
沈淙想起行了那句“此是檀越真意?”目色有意無意望向那楹聯,口中卻道,“衆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
于此‘四弘誓願’謝妩并不陌生,六師兄葛沽所居齋舍兩側楹聯便是這前二句,回憶的杳渺淡遠聲色道,“一同‘君子之行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沈淙有些意外道,“你還記得?”。
“怎麼會忘?”
沈淙唇邊慢慢浮起歡愉的笑意,又再慢慢冷卻凝固下來,語氣頗有些感慨道,“那時意氣,總覺得自己可以救施蒼生,濟渡衆生。後來才發覺,就連自己的親人都救挽不得,又何以妄談蒼生衆生——”轉而又即笑道,“很奇怪罷,勸他們意氣,自己卻早沒了意氣。”語聲透着淺淡到不易察覺的蒼涼,“自己沒有的,便希望他們有。”。
謝妩靜靜聽他說完,深深舒了口氣道,“你可知,我為何會知胸痹急救之方麼?”。
沈淙神色一動,他那時就覺驚奇,可卻因阿妩向來涉獵廣博,雜學旁收,也就并不意外,并未出口相問,這時聽她說起,不免疑惑地看過去,就聽她道,“阿翁,即是因此而故。”他自然知道,阿妩所說的阿翁,便是與他外祖父林靖林清臣、宋世翁宋運宋子述,同列庚戌殿試一甲三名,而為合稱為‘庚戌三傑’的謝瑜謝孟琢。他也隻知謝伯翁是因病亡故,卻不知因‘胸痹’。
“我最後見到的阿翁,便如昨日那阿婆一般,隻那時的我隻能怔怔看着,不知如何作處。”謝妩的聲色并無感傷之意,反而是釋懷的輕松,“那之後,我便學了這急救之方。”
“即便沒能救得阿翁,或也可救得旁人,隻若救得一人,那便已是不枉。”
“也是慢慢想明白,或許,将由抽象的衆生,推及之具象的個體——将愛衆生,推及愛個體;将憫衆生,推及憫個體;将渡衆生,推及渡個體。隻将關注附着于這每個具象的個體之上,便就會減少許多無力、無助及荒蕪感,這一生,也能活得更加快慰稱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