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之決斷,即便不開口去問,也并不難知道。”謝妩語聲略微一頓,“既然你都未曾責難怪罪,我又有何理由去責難怪罪?”
“所以,從前是怎樣,現下,還是怎樣。”
沈淙神色随帶着這清婉語調緩緩轉複常态,此時聽她說完,又不免冁然笑着道,“若我是另一種決斷,阿妩也會——”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懷着怎樣隐蔽的期待與不安問出這句的,似乎是想急切地尋求某種确認。
謝妩不等說完就道,“不會,我了解你,幾甚我自己。”恍覺失言的短暫沉默頓挫過後,又補了一句道,“至少這件事是——”。
沈淙似乎并未關注到這‘失言’,仍是執著于那問句的答案,“若是呢——”。
縱然因那‘失言’而産生了一瞬的恍神,敏銳一如謝妩,并無錯過捕捉那溫清語聲中潛藏着的點點急切,不由淺淺一驚,神思稍稍一頓,心下自思自問道,“這還是她記憶中那個沉漸剛克而為白微斥之為呆讷榆木的九郎麼?”。
心中那急切與盼望,令沈淙忍不住又再擡目觀去,隻見那彎彎眼中似有花影在顫動,那溫軟唇中更似有芳澤吐出,讓他禁不住竟有些口幹舌燥,身上也莫名發起熱來,他卻也未曾去細究這一霎湧起的奇異感覺,幾分因着那箭傷,幾分是因着别的,隻暗暗作計着,待會一回齋舍,首要之事,便是飲上一大口茶——
“這有何難?”正自思想着,卻見阿妩先是一指他,又一指自己,清婉聲色之中帶着并不掩藏的愉悅,甚或含着若有若無的娟媚之意,“你‘唱’,我‘随’,就是了。”。
沈淙還未得以探究得那一句中,究竟幾分玩笑,幾分真意,稍稍擡眼便見她那似在強行壓抑着眼角眉梢的笑意,故作嚴肅的模樣道,“我們就都不理他們好了——”。
即知再無必要去探究了,心中便是一陣無奈,無奈之餘,又不免惝恍。
惝恍過後,即是微微一聲歎息。
他,究竟是怎了?
情緒怎會這般輕易地就為牽動呢?
若為先生知道,準要為取笑敲打了——
一想到先生,雙目也即染上了柔和而又溫暖的光澤,待得這邊諸事完畢,一回那汴京沈宅,再将那制科所須的五十篇策論文章寫成,就帶上先生最愛吃的果脯蜜餞,上門去拜訪。又不免想到,此回去,隻怕還會見到阿妩的父親——謝樞使,再想到他這數年作為,謝伯父隻怕很難有好臉色給他,一如當初的緻中兄長對他那樣,如今想起來仍是心有戚戚焉——
正自出神地想着如何可以悄悄避開謝伯父,偷偷拜訪先生的事,便為什麼物事輕輕一戳點,動作一點也不重,卻足夠讓他醒過神來。張目望去,才道是白微手中一段細短的枝幹,當是從那銀杏樹上掉落下來的,許是在外等待他們百無聊賴之際,撿在手裡一直擺弄着,上面的幾片葉子已為她揪拔沒了,隻餘光秃秃一根——
“誰叫你不提醒的——”
沈淙猜想着這聲含埋帶怨的嘟囔,當是他因這短暫失神,而未聽見阿妩問話或是呼喚,白微便就有意為她家娘子鳴不平,借此輕輕戳了他一下,而振纓又本能使然投去了幽怨眼神——
并不出他所料,這幽怨眼神,就是向來都拿白微沒可奈何的振纓,于此事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應了。
還且,會反過來向他為白微求請。
無非就是言不由衷地說,非是有意為之。
有時他還真好奇,若是他真要責怪,他這長随又會作何處置?
卻又因此事不免牽到阿妩身上,顧忌着阿妩的想法,他也唯有忍下這心思,不去試驗。心思轉過一遭,從他們來回言語中方知阿妩剛确問了一句,“那法師為何會有,‘你要從此處拿去的,何止于此?’之言?”。
“此事說來話長——”
想起此事因由,也是不免冁爾,再道,“阿妩可願随我走走?”。
謝妩眨了兩眨閃爍着好奇光澤的月牙眼,然後愉快地點頭道,“好啊”。
沈淙側身将讓開去路,溫笑着道,“阿妩先請”。
謝妩倒也不推辭,幹脆地應聲,移步便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我們,去何處?”。
沈淙順勢舉目一看,那明媚如同春日朝陽的笑顔,耀得他呼吸都是一滞,随即微微避開目光道,“繁台”。
沈淙此番去繁台,卻非如普羅大衆一般奔着‘瞭望皇城十裡春’去的,還是與那法師之言有關,更準确來說,是言中所指之事有關。
其實,那也并非‘說來話長’之事,幾言就能将其前因後果講說明白,無非就是他曾經有關‘抑兼并’的文章,于去歲荥陽成臯縣府一樁‘佛寺指熟為荒侵占農田’民事案處置方式的‘體現’爾耳。
在來到繁塔的路上,他也有心根究他如此做的緣由,這麼做自然是指帶阿妩來這裡。或許,是因那篇文章,那件事情,幾令他成為了‘獨夫’——便是一貫推許力撐他的先生,在那事上,也并不認可贊同,更不要說扶掖幫持了——
而他現在,或有了能将此事全面推行下去的機會。
可正如他們之于其‘獨夫之見’的抨彈诘責,不可否認的是,這确是他‘一家之言’,更甚者,‘一己之言’。也是因此,于此舉措真正落實之前,他亟須一份真意的認同,以此來确認,摧抑兼并,并非是他詭誕不經,異想天開的‘獨夫之見’。
他也不知為何,竟将這份希冀,寄望到了眼前的阿妩身上。
或許是因阿妩,不因循常理而破舊立新的敏銳通透,不蹈襲舊典拔新領異的靈透曠達,而常有自出心裁不落窠臼的慧心巧思……
又或者,這大約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可能不會诘責抨彈他那想法為異想天開的‘獨夫之見’的人了。
可他并無把握,若連這最後一人,也那樣以為呢,那他還要去做麼?
還要如他們所說的‘一意獨行’,最後無可避免地成為那‘人人得而誅之’的‘獨夫民賊’麼?
他一時沒能想出答案來。
甚至先于思想這個問題之前,就已決定将此事說與阿妩。
他們相約拾級登上九層繁塔,立身于最高層,憑欄極目瞭望着詩人口中的皇城十裡春。
出生于百年前就寓居皇城的謝氏一支的謝妩,從小沒少來過此處,可此回心境竟是大有不同,她時常幻想而又不敢奢望與她共同登臨此處瞭望春景的同側之人,自是其中一個緣由。
而另一緣由,卻隻是一點淡薄而又模糊,她一時還無法将其攢攏起來的微妙感覺,她隻隐約覺得這點感覺是她不容忽視的,便隻得暫時将目光與心思從那人身上移開,再緩緩地聚焦于這微妙的感受上——
他們正立于繁塔的西北側,如此一來,向右看,是繁台之上,挈婦将雛攜食擔酒,而為郊遊踏青,飲酒賦詩的名士缙紳;向左看,是田野之間,攜兒帶女箪食瓢飲,而為養家活口,揮鋤耕墾的佃農田客。
如若放眼細瞧,便可發現,那繁塔之下的田野間,茶園間,果林間,菜圃間,莊園間……幾乎每個角落,都有着同樣的身影,而她此前竟從未注意到過——
而他們,都役屬于天清寺。
謝妩一時不禁在想,這些粗衣短褐曲背彎腰辛勤勞作的身影,究竟是裝點了這座皇城的繁華,還是破壞了這座皇城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