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望着那勞役奔碌的身影,以及豐厚殷實的寺産,而有這頃刻的感慨過後,就在她目光将要從其上移開的一瞬,那法師那句反問忽而從她腦中再次閃過,一霎頓滞後,一個足以解答那個令她惶惑的問題的念頭就即跳将出來——
這忽然出現,又再快速占據了她腦海的念頭,以及因此念頭心中即時升起的訝然,促使她幾乎是帶着一點急迫轉頭望過去,目光定定注視着身右側自然為她擋住因臨高而頓顯急疾的北向春風的他,他似乎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也向她望過來,目光将即交錯的刹那,她就已明白她那感覺并非憑空而來,而是——
與此同時,不知為何,卻又想到,他面對熙攘樓時說的那句,“兼并之家積蓄富厚,無一不是侵牟編戶,蠶食細民而得。”當時也隻是微微一怔,并未如何留心在意,現時一細想,再混同此時目見心感,先前那模糊茫昧而又不容忽視的感覺,便就慢慢湊聚攢攏起來,漸漸清晰明朗了起來。
此時的她,比之任何時候,都更加明曉他要為、想為之事。
摧抑兼并,均濟貧乏。
那說出來極其容易,實施起來卻有逆天之難,逆天之險的八字指事。
謝妩思量着,瑩白面頰上,混如傅粉的顔色漸漸退隐了,隻餘留下幾近透徹的素白,紅潤的丹唇微微翕動着,卻半時未能說出半句話來,隻用希冀期盼的目光注視着這人。
她也不知她期盼着什麼,又希冀着什麼。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聞聽着他那一貫内含悲憫的溫清聲色,一字字吟詠着的字句,心下是近乎一片蒼白的明朗,她略地偏過眼,再不與他對視,斂眸微笑道,“你還沒跟我說那是什麼事呢?”。
沈淙心中洞徹,卻也并不點破,隻将目光投送荥陽所在的方向,道,“阿妩可知成臯的觀音寺?”。
見謝妩微一颔首,沈淙稍作沉吟,即夷然道,“元熙四十一年五月,成臯縣民甘禾、楊允恭等數十人,聯狀告訟觀音寺寺僧,因借正月洪害之機,将他們共皆一千三百二十五畝膏腴田地,強指作廢荒之地,進而攫為己有,且欲将他們收作佃客為其耕作。”。
這其中便牽涉到成朝有關“荒田”的一條法令,“諸州縣私荒田地聽由寺觀典賣耕墾。”此條法令之初衷,是為鼓勵僧人開荒,以增加墾田畝積及五谷産量。然卻為部分寺觀發展為侵占農田的慣用手段,成臯觀音寺便是一例。
“蘇縣令因判其原樣歸還所有侵占田地,并補償因此延誤農時而造成的經濟損失。”言中‘蘇縣令’,即為今成臯縣令蘇緝,也是沈淙的三師兄,“并此以外——”。
“清查丈量寺中田畝,苟為非法所得,盡數歸還于原主。若無屬主,則收歸官府,以充作官田學田;同時,觀音寺寺僧亦可租佃耕作這些無主田地,隻須如同民戶向官府繳納夏秋二稅即可。”
謝妩聞言,眼中即時閃爍過一線幽微的光芒,這一聽來尋常的舉措,實則是打破了本朝僧道戶不納稅役的慣例。此例一開,那關涉的便不隻是觀音寺一寺的利害得失,而是天下所有寺觀之利害得失。
也就不難想明白,行了法師那一句發問背後所隐含的森然峻烈之氣。
許是這春風愈發疾了,她竟是禁不住打了個冷噤,因擡仰起頭,正見她頭頂上方,罩着一團不知何時形成的,陰沉昏暗的密實高雲,大有落雨之勢,而轉目望向他時,卻見他身上罩着一層澄朗天空返映下來的明媚光輝——
一陣惝惚的眩暈感即時向她襲來,這股昏眩感促使她身子微微顫栗着,順勢伸手扶住欄杆,少刻方才有所緩解。
她本以為這已至極處,哪知那人仍在繼續——
“查緝核驗寺僧度牒,苟為逃避州縣稅役而隐田托庇于寺觀者,或為作奸犯科而隐姓托蔭于寺廟者,一概勒令歸農,送拘官府。”
“考校審察童行經業,苟為不應條者,一律勒令歸農——”
“……”
沈淙沒說的是,這一番措置下來,一度使觀音寺差些為徹底取締撤并。
成律,“寺觀房産不足三十間,僧員不足百二十者,并行拆毀。”。
而觀音寺房産合于律法所得,僧員合于經業所應,實在寥寥無幾。
而最後未被裁撤,也是觀音寺方丈親至牛溪塾拜懇鄉友謝循,以使縣令蘇緝,寬限一月,再重新清丈屋産,校試經業,最後才勉強保住觀音寺。
《》而此事,除去兩位當事人,也隻有戴炳,及謝循随身侍奉的小弟子蓬生、麻生了知詳情,謝妩自是無法知曉。
然此時的謝妩,于不小的驚愕之外,隐約直覺得她不知從何處聽過此事——觀音寺之事,她循着微茫的記憶,方始憶起,那似是父親的誕辰,小叔曾與父親論讨過幾句。隻當時的她為它事所耽,隻覺尋常,也就從未入過心,此時聽他琅琅說來,方才明白了父親當初有意無意投向她那一瞥所蘊含的意思。
她因借觀望風景之故,本就偏斜的目光,又再向左偏去,“不知此事,與九郎何關?”。
沈淙目光追尋過去,頓卻微刻道,“他們都以為,我是背後主使。”。
謝妩反問,“事實呢?”。
“事實也是如此”
這回複早在謝妩預料之中,也并不驚訝,隻仍是明知故問道,“何來此言?”。
“其中諸樣舉措,都不難在我曾寫就的文章中尋見蹤迹。”略作停頓又道,“天下之人口,寺觀戶不足一成,而占田過愈三成;餘外五成,又為勢官豪強所占。而占人口八成的鄉村戶,所占田地則不足一成,卻又承擔着天下九成的賦役。”。
“便是這一成,又為已‘兼并冒僞,習以為俗’的勢官豪強,進一步蓄謀侵奪強占——”。
謝妩隻緩而慢地點了點頭。
“阿妩?”
沈淙忽而輕聲喚道,謝妩亦輕聲問道,“嗯?”。
“他們唯一所願,無非就是活下去。”聲色不知何故有些發啞地道,“不要将他們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那時後果,将不堪設想——”。
謝妩方才回過頭來,凝視着他悲憫的神色,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何以訴之于我?”。
沈淙凝目少時,方正色道,“因為阿妩你,不一樣。”。
謝妩明白那是言她與其它人于‘此’之見,可她亦是局内人,又或者說,利害人,又能不一樣到何處?
也不知此人是從何處看出她有象他那樣揮刀向己的氣識覺悟的——
思量少時,最終對着深執着這等素願之人,近乎無奈地一笑,“若我說不要做,你就會不做麼?”。
沈淙啞然凝眸頓語。
謝妩了然一笑,“若不做,九郎日後可會生悔?”。
沈淙不假思索點頭。
适時,頭頂那陰晦密雲漸次散開,褪化成疏淡的薄雲,繼而向周圍漫遊而去,“那便就‘做’罷!”。
沈淙一時還有些睖怔,卻聽阿妩忽而掩口莞爾道得一句,“可奈何——‘沈郎多病不勝衣’。”一時想起原詞中詞句,倒與此時意境如此契合,也是不由會心一笑,和道,“鴻雁西飛時,疾瘼自得愈。”。
謝妩遊目四顧,便見,眼前的景旖旎秀美,眼前的人溫潤而澤,方才發出這聲感歎。此時聽他如此說,未為他颀長身軀遮攔住的幾縷春風,便就在她心湖上,橫掠起一層,又一層粼粼彀紋,直令她心緒難平,轉過笑意難藏的微酡的臉,低聲道,“我們下去罷——”。
從繁塔下來,疾風漸化成煦愉輕飔,輕柔梳理春柳枝條。近午的日光,緣着株株春柳,順着漫天飛絮,延伸流淌到地面上厚厚堆積的柳絮,交錯縱橫的青草上面,形成不知其數的小光點。
踩着這滿地狼藉的柳絮青草鋪就的綠茵毧毯向前走去,目光也在那草葉上流連,就見那些為衆人踩折的草葉,又再迅速拾起身來,閃耀着更加絢亮的光點。
有這發現後,再看去時,便見那莖莖嫩綠纖弱的青草,還有将從土中鑽出的翠碧色草芽,都在挺直他們的身軀,沐浴在春陽之下,貪婪地吸收着,這天地平等給予蒼生萬物的養料,而用力,更用力地茁實成長——
“可算找見二位施主了——”
謝妩正驚訝感歎于這欣欣勃勃的生命力,之于這焦急的氣喘聲色顯得并不如何好奇,隻低頭看着鞋底染着的碧綠草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