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去後,他們一行本欲直望金明池而去,卻因申戌當時一心想着如何救得于他多方幫襯的子厚兄,匆忙之間自無可能想起收拾行裝的事,更也可能想到小沈師兄會叫他去州橋沈宅與他一起居住的事——
無論如何,他都得折回寒暑客店去收納行裝,雖說那所謂的行裝,也隻有一身衣衫而已,可卻是目力不濟的母親在他出發前親手熬夜趕縫出來的——他本不願母親為此勞心費力,就無告訴母親他要去京裡參加春試的事,卻也不知母親從何處聽得的,非是用四處拼湊補綴的布料,為他趕制了一身衣衫出來——母親為她如此熬心費力,可是萬萬丢不得的。
申戌因說自行回去取行裝,之後再去州橋沈宅等待小沈師兄他們回來,小沈師兄卻道陪同他去取。又道,雪窗螢火十載,而今功名已就,也該适時放松下了,又正是春和景明西池開放之時,讓他和他們一起去金明池。
申戌方還懵怔着,正自思想着推拒的話,就為已雇了犢車回來的振纓,半拉半推地送上了犢車——
直到犢車已向前走了三五裡,他方才找到妥帖合宜的說辭來,卻又見小沈師兄隻是斂色凝眸沈默不語,将口張了幾張,最終又咽了下去,渾身拘束地安靜坐着,直到小謝師姊婉愉笑着,讓他不必拘束,緊繃着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了些許。
一路行來,謝妩見他默聲寡言,微微垂斂着的眸眼深處,流淌着一層淡淡的惆怅與哀傷,便就着意問了一句,沈淙随之擡眸淡笑着回道,“這些年已習慣了他們在身邊吵鬧,一時還有些不适應。”。
謝妩對此也很是理解,他這兩小師弟,自十歲頭上,就長居于沈府上,甚少回去博陵。于他而言,他們也早已成了至親之人。如此乍然離去,怅然失落也是在所難免,可卻也不知如何寬慰,半晌輕聲感歎了一句,“三年,也很快的——”。
申戌也有感而發随聲附和道,“二十五個月,很快的。”父親去世後,他居在田埂邊,一邊守喪,一邊讀書,幾未察覺就過去了。唯一不便之處,就是落雨下雪時,就不能讀書了,卻也正可幫母親做些雜活——
沈淙也近乎自語似的歎了一句,“是啊,很快的。”。
過得三刻,犢車行至那一十二間巨樓——熙攘樓前,期間不過隻間隔了一日,心态卻已不同于昨日,恍然竟有隔世之感。
一陣咕咕辘辘的動靜,忽而打破了這一時的感喟,他們二人循聲望去,便見滿臉羞赧神色的申戌,随即明白那是其饑腸翻動的聲色,既是随同垢墇二人守喪,必定随從了“不食”的喪俗,滿心哀苦的湖鳴世伯大約也無心顧及到他——
如此想來,隻怕是自昨日見面以來,一至此時,這孩子都未曾吃過任何東西。心中又不覺感歎,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會表達自己,大約也是委屈慣了,一同那時的阿垢一般。這性子,也非是一時半刻就能糾過來的,是以,也就暫作不察不知,并不将此事說出,隻放眼向四處望去,見幾步開外的地方,就有一家湯餅攤鋪,看其顧客盈滿之狀,味道應該不會太差,便笑指道,“今日起遲了,早飯都未食,又因送喪事,午飯也未食。這時卻餓地邁不開步了,看那裡生意不錯,你們可願同我去試試?”。
謝妩順着他的目光一看,隻見其間的顧客,幾乎無一例外全是粗服亂頭、甚或赤膊赤腳的苦力腳夫、漕工水手一類人,也全不在乎有無座位的事,一齊挨擁進去,店主熱情地招呼一聲,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制作那湯餅的整個過程中,一直在不停地擦汗,而那些人就手端着空碗,吼着嗓子閑聊,等店主做好了一鍋,便伸碗過去接個滿滿當當,而後捧着那碗也不知有無熟透的湯餅,就勢蹲在地上,吃得熱火朝天。
謝妩看着,黛眉不由淺淺一颦,餘光瞥到申戌那雙歡喜得發亮的眸子,終究是壓下了去熙攘樓用飯的話,轉臉一笑道,“我可以,阿戌呢?”。
申戌用力點頭道,“我請小沈師兄、小謝師姊吃罷!”。
這大約也是這孩子唯一能負擔起的吃食了,那二人也就未說什麼話,隻相視一笑道,“那我們就借你的光,吃一回白食。”。
難得沉默半時的白微聽了半天,這時卻微地撇了嘴,再瞥了眼振纓秦檢道,“那我們呢?”。
申戌兩顆黑得發亮的瞳仁向左上一移,倒是認真思索了半刻,又或者說是計算了半刻,應當是夠了罷?而後燦然一笑道,“都有,都有!”。
看着申戌疾步過去沖店主要了六碗湯餅,另點了三樣素菜,付好了銀錢,轉身對着幾無落腳之處的攤鋪,即對店主那句“馬上就來,小客官你随意坐。”的話生出深深的疑問——
那撓着頭茫然無措的樣子,讓白微嗤地一笑,也不知是與誰說的,“你看那個人,好像我弟弟。”。
沈淙不知其意隻是默聲。
謝妩知而不言隻是笑着。
振纓确是實在疑惑,白微何時有弟弟了?那是說,他還有個未知名姓的小舅子不成?
這麼胡亂一想,他人都已過去了,就他還在原地愣着,還且隻有秦檢發現他未跟上,與那半面銅面具一般生硬的半面面孔望着他,雖是看不出來,大約是暗含了兩分疑惑,便有意往左右探看了兩眼,示之以警覺惕厲之意,以此來掩飾他那耽于兒女之情,而呈現出來的極不稱職的失神一刻。
許是這小攤鋪從未招待過這樣的“富貴閑人”,以緻沈淙謝妩一行将即過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論是店家,還是食客,都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視線一緻地看向他們——
在他們都有些不自在到将要開口時,他們又都和善地笑着為他們讓開了一條道,甚至騰出一張空桌來,甚至還把桌椅擦拭幹淨了,熱情招呼他們幾人落座,言道,“幹淨的!”。
“這怎麼好——”
沈淙将即開口,其間一人已甚為熱切地,連推帶拉地将其按到了座位上,還道也不剩幾口了,吃完就去碼頭搬貨了,正好給他們。問起其它人,也都道是都已蹲習慣了,坐着反倒覺得沒味,也就隻得道謝安坐下來。
未幾,那店主就親自端了湯餅、素菜過來,口中連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實在是招待不周——”。
謝妩因這過于坦直的熱誠,心上面上都是不住地發熱,再見九郎與其中幾位搭話閑聊,以行察訪之事,隻怕要些時候,便開口讓申戌先吃,又将她與九郎的湯餅做了調換。
白微自是觑見了,略地一笑,心道,那店主倒是細心,給她們二位女郎的湯餅中,有意少了羊肉及花椒,而這兩樣又都是發物,身有瘡瘍之人可吃不得——
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喝,“漕船來了!”那一行苦力腳夫、漕工水手聽見這一聲,忙地放下碗筷急急跑走了,望着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沈淙将目光再轉到長桌上時,才發覺除了阿妩,其它人都已吃完了,雙目奕奕地看着他,方不好意思地一笑,舉筷揀了一口還未吞下,那頓時輕閑下來的店主端了一碟小菜過來,目光殷切地問,“味道如何?”。
沈淙将口中湯餅慢慢吞下,笑道,“味道很好”。
這話引來白微一乜,實則倒也不算違心,雖是遠比不得六師兄的手藝,卻比鄭姨娘要好上很多,而吃慣了他口中同樣“味道很好”的鄭姨娘的湯餅之後,于他而言也就再無味道不好的湯餅了——
幸而,他對任何吃食也不怎麼挑剔,但能果腹就是。
這滿臉誠摯的稱贊,至少在店主看來,是稱贊,讓店主很是慷慨地再送了他們兩碗,言說是他看身邊這位小郎君(申戌)并未吃飽。一番來往推阻之後,還真未吃飽的申戌欣然認領了其中一碗,而至于另一碗——
秦檢第一個從座位上彈開,生硬的半邊面孔有了一絲裂痕,幹咳一聲道,“我到四周看看——”。
“我也”
振纓立時也要起身,忽感到一股力道與他行動的動勢相抗,力道很弱,但似乎不容争扯,微地偏頭方道是身側的白微輕輕扯着他的一點袖子,道,“你不是剛說,還未吃好麼?”。
振纓即從那張潤澤可口臉頰上人畜無害的笑裡,讀出了一絲惡劣,随即将埋怨的目光投向這絲惡劣的肇因——他家公子,卻也隻得一句,“那便吃了罷。”平淡的語氣之中還滿懷關切顧恤。
振纓咬咬牙道,“謝謝公子——”。
方又再坐穩,捉筷插搗到已有些發坨的湯餅之中,半時才撈揀了一口吃了,神情不算太好地吞咽下去,正要夾口小菜以作中和,筷箸才轉了半個圈,眼前那碟小菜又為公子擡指推移到了申戌面前,還道,“就着菜吃”。
振纓眼巴巴望着離他一臂以外的小菜,怎麼也不像是向他敞開門戶似的,隻得悻悻收回筷子,再戳回到湯餅中,心中暗自嘟囔,他就不用就着菜吃麼——
想是如此想,卻還是不敢讓公子他們等他一人,将要加快速度吃完那湯餅,卻為另一陣異乎尋常的喧嚷奪走了注意力,便即轉頭向那喧嚷聲處觀瞧去,正見寒暑客店店前不知何時來了一夥裝束尋常,面相兇煞之人,隻是轉瞬工夫,就已将那客店的招牌幌子踢落踩爛在地,又再沖闖進去,将店中本就無幾的顧客驅趕斥逐出來,又将樓下桌椅陳設全數踹翻毀壞——
未幾,又有一道身影就從門内飛出來,而後重重跌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抑的悶哼,一口氣還未喘出來,又為随即出來那人踩住胸口,掙紮不得,一張臉憋成了醬紫色。
振纓定睛看時,方才發現那倒也不是“生客”,而是因“魯忭案”才剛與他們打過交道的小夥計吳商——
那夥人怒罵着的話語也不知是何地方言,振纓聽了半晌也沒聽懂,眼看着就要出人命案了,正欲尋問公子可要出手,将要開口之際,另有一人跌跌撞撞從店裡出來,嘶聲呼喊着跑向那裡,想是欲從那人腳下救人,還未走近,就為從旁之人一把推搡開,踉跄着就往人群中退去——正是寒暑客店店主,吳奎。
卻也無人願意扶他一把,隻是面色鄙夷地淡漠躲開,任其跌跌跄跄地東撞西撞,最後竟是撞在了一巡卒身上,看其裝束,還是專事捕賊緝盜的軍巡院巡卒。
吳奎仿若看見救主一般,抓着那巡卒的手臂,急急一指那夥人,回頭急聲請求那巡卒幫忙施救——
那巡卒隻是朝着那夥人揚聲呼喝了一句,并無任何上前拿捕的意思,看着那夥人不緊不慢地離去,方才轉頭看了眼其時為他們索拿押送之人,其意無非是公事在身,不便另生枝節,京兆府也不遠,你也熟的緊,自去報案就是。
吳奎目色無可避免地移到那口含麻核的人犯身上,這一看,臉色更是瞬時一變,徒勞地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未說出,隻是踉跄着退到一邊,眼望着他們徑直離開,方又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察看侄子有無大礙的事。
方趔趄着過去時,其侄吳商已為攙扶起來,還由醫人子細診視過,此時交轉回他手中,“吳店主放心,令侄無甚大礙,隻是一點皮外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