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者,正是毗鄰邸店熙攘樓的店主——王拊。
吳奎方自謝過,王拊滿臉堆笑道,“吳店主客氣了。”。
王拊再留了三五個夥計幫着收拾店中狼藉,而自轉身離去。吳奎也即扶着侄子往店内走,卻聽那王拊又回身道,“上回與吳店主所說之事,此時還是作準,望吳店主好生考慮。”。
吳奎皺着眉點了下頭,不想王拊又再向前兩步,從袖中掏出一物來,半遞半擲給他道,“契書,還是原來的契書。”。
弦外之音,自是什麼都不會改變,他王拊絕非乘人之危之人。
王拊離開後,臉色極為灰黃難看的吳奎,如同坍架丢魂似的在原處僵了好一會兒,才為其侄吳商喚回神識,彼此互看了一眼,一時也分不清是誰攙扶着誰地,挪步進了滿地狼藉的寒暑客店。
一場喧嚷就此止停。
熱鬧一停,圍觀看客也即作鳥獸般一哄而散,同樣看觀完熱鬧的振纓,這時方才想起他将才本要向請示之事,此時似乎也無此必要了。公子也并無任何授令與他,想來也是無意插手此事,便也就并不入心,隻将那幾乎涼透的湯餅又揀了一口吃了,果不其然,比先前更加難以下咽了,索性也就放下筷箸不再吃了。
早在那一行巡卒出現之時,那店主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挪到他們這桌,邊用幹布擦拭着洗過的碗碟,邊用分不清是輕憐痛惜,還是幸災樂禍的口氣道,“寒暑客店這回可算是到頭了——”。
那時無人接言,想來那店主也是自覺沒趣,就沒再繼續說,直到此時過來收碗,聽公子問得一句,“怎麼說?”略微滞了滞,方反應過來是先前的話題,即刻意壓低喉嚨道,“幾位貴客可知,他們押解着的那是誰麼?”也不等他們給出反應,就即繼續道,“吳夯”。
那店主一雙尖溜溜的眸子就在他們身上肆意打量着,沈淙便即順勢接話道,“那是?”。
四周并無任何人,那店主仍是放低聲音道,“就是那寒暑客店店主吳奎的阿兄,吳商的阿爺。”而後又很是刻意地擠咕着眼兒道,“貴客,懂了罷?”。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一出‘軟硬兼施’的戲目,其目的為何。卻也不知其中細故。
不知為何,此時的沈淙心中莫名飄蕩過一縷細若遊絲的情緒,可卻既無法猜料,又無法捉摸,也隻得暫時擱置下來,問那店主道,“不知那吳夯,是身犯何事?”。
“僞契侵宅”
沈淙心中蓦然一動,京兆府昨日審鞫四樁事案其中之一,就是“僞契侵宅”。他當時還且疑惑為何會在此農忙時節受理這等民事案,還是民事、刑事案放在一起審理?
而他明确地記得,那樁事案的被論人,不是吳夯。
如此相像的兩樁事案,自是很難不将其聯系在一起——恰又放在吳奎叔侄以為幹證人的“魯忭案”之前審理,未免有殺雞儆猴之疑。
難道,這一切,當真是有意為之?
沈淙當即追問道,“不知這事案是何時的?此時可有審結?”。
這發問打斷了那店主的思路,是以稍愣了一會兒,才邊回憶邊道,“半月前罷,具體時間記不清了。”。
“也說不上審結不審結的——”
沈淙聽出店主的言猶未盡,遂問道,“為何如此說?”。
“早前是如此傳說的,後來又說隻是一場誤會,再之後就再沒影兒了。”
白微有些不解道,“既是沒影兒的事,那你先前為何又說寒暑客店算是到頭了的話?”。
“早前是如何說的?又怎麼是誤會了——”
“小娘子莫急,聽我慢慢說。”
白微也隻得耐着性子聽那店主煞有介事道,“幾位客官,可知傳聞中的這樁案子的原告是誰麼?”。
一時無人搭話,那店主倒也并不在意,隻略一聳肩,繼續道,“王啟林”。見他們似乎并不如何為意,又神秘莫測地朝四周望了望,聲音更是低了幾度道,“他的主翁,可是清源郡公劉沔。”。
“郡公告訟黎庶?!”
那店主似是很滿意于白微此時的反應,一副“那可不是?”的神情低低一聲冷哼,“還是目不識丁的黎庶呢——”。
而後即不緊不慢講明了事案原委,也不過就是将“僞契侵宅”四字略做了延伸:吳夯其人本是替清源郡公看承照護田宅的家客,起初倒還算得勤勤懇懇,時日一長,也不怎地就為糊塗油蒙了心思,竟是對他看護的田宅起了觊觎之心,遂遣人僞造地契賃書,将清源郡公名下一處宅院,及宅周百畝良田的佃客錢租盡數據為己有,清源郡公因以其仆王啟林訴至官府——
隻諸人聽完後,面上神情一時之間有些微妙,最後還是白微率先忍不住道,“這事,聽着怎麼就這麼,這麼荒謬呢——”。
那店主也很是認同,連連點頭道,“是以,一開始有此傳聞時,都無人肯信。”。
“而他們又緊接着說的事,卻讓這傳聞有了可信度。”
沈淙示意那店主繼續下去,那店主轉頭望了眼那十二間巨樓邊的二層小樓——寒暑客店,回頭又再冷哼了一聲道,“幾位貴客可也覺着,那處實在太惹眼了些。”。
“毗鄰那家主人,早就有心——”。
至此戛然而止,再不往下說了,悶聲半晌才道,“今日又目睹吳夯為巡卒拿捕之實,便知此事已是闆上釘釘的事了。”。
申戌不免惑然,“縱然此事為真,又與寒暑客店何關?”。
“除去那層主仆關系,那清源郡公還是此事案原告王啟林的姑父。”
“與其同時,還是熙攘樓店主王拊的姊婿。”
秦檢鎖眉道,“那原告是王拊之子?”。
那店主搖頭道,“族侄”。
良久又再輕聲一歎,“吳奎這回,惹上了豪強,染上了官司不說,還且既得罪了官府,又得罪了民衆,寒暑客店再沒可能保住了——”。
申戌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先前還覺那熙攘樓店主心慈面善,急人之困,卻不想隻是早有謀算的“乘人之危”。
甚或,這“危”,大有可能也是此人有意緻之。
他似乎無法說服自己相信,目不識丁的吳夯,會有那等心計,那等手段。
飯既用畢,沈淙因即向店主告離。
那店主恭送他們離店時而堆起的滿臉笑容,就在他們一行徑自轉進寒暑客店後,逐漸從臉上消失——
又再呆站了許久,才想起竈上還燒着鍋呢,着急忙慌地去忙活了,一雙尖利而精明的眸子,卻也有意無意地?向那半張着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