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崇光不會責怪他心浮氣躁,總是蹲下身來,摸着他的頭安慰道:“等到明堂長大之後,便會知曉其中緣由了。世事非非,人心不一,他們隻會堅定自己心中的隻言片語,至于旁人的解釋,不過是他們的耳旁風罷了——人言可畏,得其善者從之,行藏有舍,自在你心,不必為一時的風雨着心。”
沈溪行把師父的話聽進去了,也沒聽進去。等到那群人下山後,偷偷引了風符,讓他們歸途上隻有他們狂風不止。
好景不長,被顔棠發現了。他拿着戒尺就往他手上打,一下一拍,手心通紅,指節生痛。
“偷師學藝,戲弄于人,你可知錯。”顔棠一臉嚴肅,從前的他不似今日這般溫柔大氣,沈溪行印象中的大師兄是一塊硬糖,吃下後,格愣格愣的磕牙,久之,才品到一絲甜味。
沈溪行忍着痛,硬氣道:“戲弄于人這一條我認了,但偷師學藝是什麼意思,大師兄未免太過激進了。”
顔棠撇嘴,怒道:“風符一技,師父根本沒教過,若不是你偷學,怎會此技——快說!你是不是其他門派派來的奸細,專門潛入平津山圖謀不軌。”
那時的沈溪行根本不知奸細是什麼意思,從大師兄的語氣中,能聽出不是啥好詞。
“大師兄為何會如此想。”沈溪行蹲在戒律堂裡,一跪便是一夜。
他至今不懂大師兄的言下之意。
平津山又逢圓月,沈溪行用劍斬下阻路的藤蔓,長劍劃過月,月不減,樹藤斷。
“我回來了。”沈溪行對山自語,唯山長此靜默。
“溪行的師父是何人。”清然唐突問。
沈溪行愣了神,好一會才聽見他的話,說起師父,他心中的驕傲又燃起:“家師源崇光,字叢山,平津南門掌門是也,學于不周,四海遊之,歸之,長居于此。”
清然心中一動,抓住“學于不周”一詞,前前後後聯系起來,莫名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旋即說道:“令師可曾說過自己師從何處?這瘴氣威力無窮,其中的機關神算,與我所知的一位故人的陣法相似,隻是不知道是否與令師有關。”
“師父從未說過自己師從何處,南門開宗立派不過百年,我也不甚清楚。”沈溪行的手心生出些薄汗來,不祥的預感籠罩全身。心想:不會和那青銅鼎上的銘文有關吧?他接着說道:“适才在密室裡,有一處青銅鼎上寫着‘兄為崇光’,當時我覺得這和師父有關。”
“從前我聽說過,西南不周山上有一派,專修仙法奇術,其中有一種陣法,便能生出這無邊的瘴氣。”清然說道。
沈溪行一驚,詫異着,“那如此說來,師父是仙人?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又怎麼陷于這一點人間糾葛之中。”
清然聽罷,一記彈指扣在他額間,恨鐵不成鋼道:“笨蛋溪行,以為是仙便沒有愛恨糾錯,爾虞我詐了嗎?想得太單純了。”
“我亂說的,别怪我……”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小心翼翼的怯懦。“話說回來,仙師真的認為,死生印、南門、瘴氣、青銅銘文、源崇光和淩雲派之間有關聯嗎?我愚鈍,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裝得是讓人看不出的樣子,清然心裡想,他捂嘴淺笑着,衣袖遮住半張臉,以防沈溪行看出端倪來。
在他心裡,他的溪行最喜歡“看破不說破”,等着别人将來龍去脈講清楚後,再在自己心裡好好思量一番。說起來像是拾人牙慧,實則不然。這小子不過是怕出了事端,怕多惹事上身,所用此下策,并非膽小怕事,亦非人雲亦雲,隻不過是這孩子天性如此罷了。
不然他方才彈他腦袋之時,就不會提前防禦閃躲了。骨子裡刻着的習性,從記事那年便存在。
答案很簡單,刻青銅銘文的人認識源崇光,源崇光來自一個神秘門派,識得死生印與瘴氣陣法,而這兩者恰好與淩雲派合虛之戰有關。如此一看,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刻銘文之人,他們隻需要找出此人,從中切入,便能借機找出關于死生印,關于合虛之戰的蛛絲馬迹。
沈溪行明白的,但他想要從清然口中挖出更多信息,一時間沒管住往日嘴快,用了從前的話術。
清然又擡起手,像摸小貓一樣撫摸着他的頭:“之後想問什麼事情,直接問我就好了,不需要繞來繞去的。你我之間,不需保留。”
沈溪行挪了挪碎步,從他的慈愛摸摸下移開,拼命地點頭應聲到:“嗯嗯,所以為什麼呢?”
“不告訴你,自己猜。”清然甩甩袖子離開,傲嬌上了。
“诶——仙師,不帶這樣子的,你倒是說呀……”沈溪行跟上他的腳步,可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他一個沒刹住車,撞到他的脊背上,砰的一聲。
怎麼回事,突然停了下來?沈溪行想着,腦子懵懵的,往前一看,驟然清醒了許多。
空中,熒惑守心,有墜星下平津東,或爍或滅,蔽日遮天。
明明時序陽春,偏偏天赤難和。
“仙師,你有沒有聽說過血軌術,形同影,移禍端。”沈溪行仰望着天空,心中悲切遂生。
清然看向他:“與死生印同屬一流,邪術妖法,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了?”
沈溪行刻意避開他的目光,淚眼中現,“仙師久居天上,或許不曾聽說過聲撼人間的合虛之戰——這熒惑守心,便是此戰的序幕,我一一講給你聽。”
他眼中淚落,淚如彗星一般,久挂不辭。
時年二七,彗星見于西方,又見于東方,從鬥以南八十日。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南門開山門濟民于水火,緩解一時喪亂。
怎料旱情過後,平津山山下的籌寶鎮上千人全數消失不見。此時恰逢南門舉辦修仙大會,衆多仙門集聚南門,路過此地時,被此處荒涼震撼。問了過路邊的一個大娘才知,她是此鎮的幸存者,僥幸從南門的陰謀中脫逃。
“你都不曉得,那南門是披着羊皮的狼喲,前些時日大旱,他們大開山門,施粥放糧,我當時還想着,一個修仙的将來要辟谷的門派,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存糧呢?但肚子實在是太餓了,沒多想,就上山喝粥去了。”大娘喝了一口白水,繼續憤慨說着。“誰知道啊誰知道啊!他們肚子裡全是壞水,邀我們上山,不過是為了剝我兄弟的皮,抽我姐妹的血用來煉法術,好成仙兒呀……哎呀,我的鄉親們呀,你們死得好慘呀。”
路過的衆仙門疑惑,自然不會相信大娘的一面之詞。若是事情當真如此,又怎會留她一人在此喧嚷,可大娘眼中的恨不像是演出來的。
“大娘,你能否再仔細說說明白……”一衆仙門掌門中,冶光輝站出身來謹慎問。
大娘看見他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無前兆地尖叫了好幾聲,随後一邊喊着“血軌術血軌術”,一邊跑到遠,了無蹤迹。
冶光輝空空落地,回頭一看,是南門掌門源崇光親自帶弟子下山遠迎一衆仙門。
消失的小鎮、掌門親自下山迎接、大娘的狂叫,一切給一衆仙門埋下不好的印象,這與傳聞中行俠仗義的南門形象大相徑庭,落差之下,有人心動搖。
風搖翠竹,竹影遮月,沈溪行用無雙劍斬去庭院裡的雜竹。
“怎麼會,一人之言便可動搖一個門派,更何況你們是清白的。”清然不可置信道。
一節節亂竹倒下,影映于牆,像是他在斬殺敵人。“怎麼不會,隻要有心,萬事不難。”沈溪行落下劍,收劍回鞘,身獨影卓,“南門的修仙大會本是選材對武之地,誰料被有心之人利用。原本設計的比武陣法,會讓參賽人看見心中懼怕之物,以此試煉。可有人暗中操作,把這項試煉換成了一段血腥的走馬燈,裡頭的一幕幕,皆是南門子弟虐殺無辜百姓的畫面。”
沈溪行哽咽了幾聲,繼續朗聲說道:“好巧不巧,這畫面隻有其他門派的弟子能看見,我們是從後來圍剿中得知的。可我們也不知,籌寶陣上的居民是如何消失的,我和大師兄趕在修仙大會前,不眠不休地查了好幾日,卻始終不解。那時師父在山門觀天象,推事運,不久之後下山與我們彙合。轉眼間,便在山下遇見其他宗門。”
動搖是從山下開始,又從試煉中深疑。最後,淩雲派聯合衆仙門徹查此事。很快,坐實南門罪證。
“說了這麼多,仙師肯定要問我為什麼如此确定,淩雲派是背後真正的兇手吧?”沈溪行立于風中,聲音從來不退卻。
“當時他們攻上山來,我們想盡千方百計自證,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淩雲派掌門發動看家本領淩霄術,準備把我們鎮住,如此一來,他好正面與師父對剛。我和師兄困于陣中,聽見了冶光輝與師父的對話,他親口承認的。”
當時,也冶光輝笑吟吟對源崇光說的話,他能一字一句背出來。
“叢山兄,久違,血軌術的滋味可還好受。我報之以桃李,這是你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