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苒之,來,我帶你跑一圈!”
少年杏目圓臉,笑容美不勝收。
“好”,少年穆繇伸出手,甜甜地笑。
黥朗略高出穆繇一頭的身量,剛好将小穆繇圈在身前,穩穩坐在馬上,說:
“苒之,你的手抓這裡,坐穩了,不要怕,我保護你!”
穆繇很喜歡這種感覺,騎馬飛馳的感覺: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兩側的景緻飛速後退,整個人,像飛起來了。仿佛世間之空無物可擋、曠野之境任由翺翔,那種飒爽自由之感,真的棒極了。
雖然說是跑一圈,但因為穆繇看起來太開心,黥朗忍不住帶着他跑了好幾圈,直到穆繇覺得累了,兩人才停下來。
下馬牽繩,并排而行。
黥朗間或摸摸黑色的馬鬃,眼裡含笑地說:
“這是阿烏,樾哥哥送我的,漂亮吧~”
黑鬃白蹄,确實很漂亮。
穆繇點點頭,問:
“阿烏?你起的名字?”
黥朗笑,點頭:
“對呀,好聽嗎?”
穆繇答:
“好聽,阿烏,也很配你那把漆弓。”
黥朗笑逐顔開:
“烏馬漆弓、就差一個春獵令,我就能帶你共獵北山熊了。”
穆繇噗嗤一聲笑了,揶揄他:
“你還是跟你的樾哥哥去獵熊吧,我可不行。”
黥朗的耳朵、微微紅了:
“苒之,你打趣我……你壞!”
少頃,又說:
“苒之,今天帶你騎馬的事,你可千萬别說出去哦……”
“樾哥哥他不讓我與人同乘一匹馬……”
說完,少年黥朗的臉、也紅了。
(2)
穆繇七歲那年秋,黥朗的祖母離世,黥懷瑾遵老母遺言、将母親遺體帶回江陵老家安葬,黥朗随行。
出發前一天,穆繇去見他。
黥朗騎着阿烏,帶他一口氣跑到了東都城外的江邊。
黥朗邊扶穆繇下馬,邊說:
“明天我們就從那邊的碼頭坐船去江陵。”
穆繇望着那粼粼江水,心裡默然有點難過:
“什麼時候回來呀?”
黥朗難得的沒有笑,神情也有些暗淡,說:
“明年春天吧,入冬不好行船,爹說會在江陵過年。”
不能跟你們一起過年了,黥朗在心裡遺憾的想。
穆繇覺察到他的不悅,知道他心裡也是不好受的,遂寬慰道:
“我還沒有去過江陵呢,那邊要是有什麼好吃的,你記得帶些給我…”
黥朗笑了:
“你就知道吃哦~~~”
又說:
“我嘗過覺得好吃的,都給你留着。”
杏眼彎彎。
穆繇也笑了:
“今年上日賀歲花燈,我買個頂好看的,給你留着。”
這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默默并立在江邊,看日頭慢慢西沉。
少頃,黥朗突然說:
“苒之,你會作詩嗎?給我作首離别詩吧……”
繼而撓撓頭說:
“古人送别都喜歡作詩,咱倆也是第一次分開,怎麼也該應個景兒…”
說完又小聲嘟囔:
“還沒有人給我作過詩呢……”
穆繇歪頭看他:
“你怎麼突然喜歡詩了?”
黥朗佯瞪他:
“現在就喜歡了麼,不行?你給不給、給不給……”
說罷就要上手撓他。
穆繇笑着閃躲,頻頻告饒:
“給的給的,這有何難,隻要你不嫌棄……”
黥朗笑着停手:
“你小項橐的詩,哪個敢嫌棄~”
穆繇赧然彎起眉眼。
此時天色轉暗,江邊漸有風起。遠處碼頭上的燈籠漸次亮起,應是船家陸續收工回家了,穆繇看着看着,心裡遙遙一動,唸道:
“月隐瑟瑟谷中風,江寒風盛漁火空……
……卧浪浮舟辭雨聲,此去東都無故人……”
“卧浪浮舟辭雨聲,此去東都無故人……”
黥朗不由地在心中默誦,忽覺句中竟有些悲涼意味,心情又蓦地有些沉,緩緩才道:
“苒之,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還帶你騎馬~”
穆繇點頭。
其實,這送别詩,穆繇隻是因江景所動、一時有感而作。
哪知這一句“此去東都無故人”竟一語成谶。
年少的他們,也沒有想到,這竟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3)
“月隐瑟瑟谷中風,江寒風盛漁火空。
卧浪浮舟辭雨聲,此去東都無故人。”
思及當年江邊臨别,隔了十數年再次想起這句子,竟還可以緩緩念出聲。
月寒江沒看到,樹下連廊邊倚柱站着的人,聽到此語,明明一呆。
那人自雙目失明之後,耳力便出奇地好,他甚至沒有看到樹上有人,這幾句僅僅是喃喃自語的句子,卻讓他第一時間驚得站起。
那樹上有人!
而且那人竟然是、肯定是……穆繇!!!
“苒……苒之?……”
“……你是……”
“……穆繇?”
黥朗驚的怔愣在地,不可思議地擡頭,看不遠處那樹上的人影。
讓月寒江猶疑彷徨的再見,就這樣猝然發生了。
他蓦然看向樹下之人,那張除了桃花胎記、分明已徹底變樣的臉卻再次跟記憶中的面龐重合。
明媚天光,一半灑在這郁郁蔥蔥的重雲大地上,一半灑在黥朗的臉上。
他還是那麼美,美的明豔、就連那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眸也不顯醜陋,反而有些、凄涼而模糊的動人。
月寒江望向他。兩人之間,隔着十數年的光陰、隔着無數的物是人非,仿佛兩個飄零的靈魂,遙遙相望着,便能取暖。
“小十郎啊……”
随着這聲輕呼,黥朗被擁入了一個清香的懷抱裡。
是熟悉的無名香。
不久前,他在山下聞到過的那種。
此時的月寒江已經高出黥朗一個頭了。
這個擁抱出于本能,樹下那張明媚的臉跟一張滿月一樣的面龐重合了,月寒江飛身擁住了他。
原本的芥蒂和數十載的歲月相隔,仿佛被這個擁抱瞬間消弭了。
月寒江在黥朗耳邊說:“十郎,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說罷,松開黥朗,對一旁聞訊走來的甲百二行了一禮:
“寒江需帶這位公子離開片刻,請這位小師兄行個方便。”
甲百二并未還禮,隻歪頭笑了一下:“公子自便。”
寒江再拜。
随後攬起黥朗,飛身而上。
黥朗隻覺樹叢在腳下快速後退,自己仿佛在空中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