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地想到小時候,苒之喜歡騎馬,自己常常帶着他在城外跑馬,身旁也是這般的浮光掠影。
匆匆而過,一如他們分别的這些年。
少頃,他們在這廣袤的重雲山上的一棵參天大樹上停下,月寒江将黥朗放了下來。
黥朗定定看着月寒江,雙手撫上他的臉頰:
“這位公子……你是東都城下說要等我的……穆繇穆苒之嗎?”
此去經年,再相見,月寒江隻覺胸口悶痛:
“對不起……我沒等到你,我給你買了上日節的花燈的……但是…我買的花燈碎了……”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分别的路口。
黥朗聞言,心碎如刀割。
月寒江自己也不知道,隔了這麼多年的初次相見,他脫口而出的、當年最想告訴他的、卻沒有機會說出口的、卻是這句話。
那年的上日節,他走了好幾條街巷,挑了頂好的花燈……但最終,沒能等來那持燈的人。
黥朗,幾乎瞬間聽懂了他說的話。
巨大的悲傷轟然砸下,黥朗淚如雨下:
“苒之,苒之……真的是苒之啊……”
回摟住這個懷抱的手不自主的有些抖、連他的聲音也是:
“苒之,苒之,父親死了……我的阿烏死了……阿烏死了……苒之啊……”
黥朗摟上月寒江的脖子,被突如其來的委屈擊垮:
“苒之,苒之,我看不清你,我看不清你……”
黥朗淚流滿面,将月寒江的臉拉進自己,依舊是個模糊的影子。
悲傷大而急促,黥朗心如刀割,瞬間泣不成聲。
他很久沒有這麼哭了。
阿烏死後的這幾個月來,他再也沒有哭過。
原本以為,所有的眼淚已經在阿烏暈死的路邊流幹了。
阿烏載着他跑了十天十夜,帶着他逃出東都的“牢籠”、甩掉無數的追兵,最終累死在了路邊。
黥朗在那個路口,嚎啕痛哭、像失去至親迷路的孩童一般痛哭,幾乎把一雙眼哭至全盲。
阿烏死了。
他跟東都最後的一絲聯系,也沒了。
此去,東都,真的無故人了。
(4)
“是誰幹的?”月寒江問。
沒有明說是問阿烏的死,還是問黥朗所遭受的。
都是。
月寒江輕輕拍着黥朗的背,試圖給懷裡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黥朗真的太瘦小,這麼多年竟然沒有怎麼長個子一般。
印象裡那個比自己還高的十郎,真的變成他嘴裡的“小十郎”了。
黥朗淚眼定定望着他,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看個清楚。
可是,依舊隻有個囫囵的影子,和清晰的、幽幽線香。
見他沒有回答,月寒江又問:
“是軒轅樾?”
早在山下時,月寒江就察覺黥朗經脈盡斷、雙目失明。
是誰可以無視樾王的庇護,對黥朗下毒手到這種地步?
若樾王有心相護,就算是當今聖上,也休想将黥朗傷到這種地步。
除了軒轅樾自己,月寒江想不出其他人。
黥朗模糊的雙目竟又重新蓄滿了淚水。
月寒江見狀,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仿佛又痛了幾分。
月寒江輕輕抹去黥朗眼角慢慢溢出的眼淚、動作很輕,似是怕吓到他一般,語氣也很輕:
“如果你來此,所求是他的話,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此時的黥十郎還不知道,能讓月寒江如此笃定地給出承諾的人,這世上恐怕沒有唯二的那個人了。
黥朗說不出話,卻搖了頭。狠狠眨眼,又一大顆淚珠從那圓眼中滴落,那雙明亮的圓圓的眼睛,跟小時候殊無二緻。
哽咽間,他對月寒江說:
“我入重雲宮,所求不為他……我此心所向,隻要軒轅昊翀、死!”
顫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藏不住的狠意。
月寒江的眼神暗下來,蓦地沉默了。
少頃,說:
“軒轅昊翀……”
“重雲宮未必會助你……”
繼而猶豫:
“或許,他們……也不反對……”
黥朗敏銳地聽出這話裡的玄機,問:
“你說的他們,是誰?重雲宮主?”
月寒江點頭,又後覺黥朗可能看不到他點頭,複答:
“是掌座和宮主。此等大事,若非他們首肯,重雲宮不會幫你……”
黥朗反問:
“你說的掌座日前剛驅逐了一人下山,但我卻留下來了,那,隻要我入了這重雲宮,他們就會助我一臂之力。”
月寒江欲言又止,隻說:
“你真的,想入這重雲宮?……”
黥朗點頭,繼而又說:
“我想入重雲宮,都說這裡有良藥或許能醫好我……還說這裡有神功或許我還有救,當然傳言不一定為真。但若你們掌座沒有驅逐我,是不是就表示……它真如傳言一般可助我一程。”
月寒江目露不忍:
“若這重雲真如傳言所說,是人間九重煉獄,你還要來嗎……”
“來……”黥朗點頭,“我不怕的,苒之,我現在,什麼都不怕的……”
月寒江有些難過,他很久沒有這麼難過了。他看着眼前的人,透過他似乎看到了一些過去的自己的影子、痛苦而綿長的、斷斷續續的一些影子。
覺察到月寒江的沉默,黥朗輕輕拉拉他的衣擺,問:
“苒之,你會幫我嗎?……”
月寒江摸摸他的頭發,一貫淡漠的神情忽然有些柔軟:
“我可以試試,卻不一定能成功……”
他将黥朗額上的發掠起,又看到那一瓣桃花印記,忽然深深地說:
“倘若你此行未能如願,你作何打算?”
黥朗語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其實,從未想過此行會失敗,不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都不叫失敗。
“若你不能入重雲宮,你便打算自己去做、即便以卵擊石也無所謂?!”
月寒江的聲音傳來,言中了他的心事。
被說中了心事,黥朗更加無法開口。
月寒江又抱了他一下:
“我會幫你……”
黥朗忽然覺得渾身都暖暖的,他不想再多說自己的事情,他不想給眼前的人增加更多的負擔。
有這次的相見他已經很知足,他不想自己的計劃讓别人付出任何代價。
于是換了話題,輕輕問:
“苒之,這些年你一直在這裡嗎?”
繼而,又終于沒忍住,追問道:
“你在山下的時候說,你現在……是……月寒江?”
月寒江似乎安靜了一會兒,才答:
“是。”
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
黥朗并沒有多意外了,想也知道這世上難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山下那匆匆一面就交付信物、助自己上山之人,他早有猜想、或許是故人也說不定。
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故人,竟然是消失了十數年前的故人。
那些過往,說來話長,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又何嘗不是呢。
到了此刻,這數十年分别的時光,竟然已經勾不起黥朗探究的心緒了,他隻輕輕問:
“那……你過的好嗎?”
黥朗其實想問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怎麼活下來的、又怎麼到了這雲洲?……他有很多很多問題,隻是突然發現,根本無從問起。
也問不出口了。
他們都各自有自己的經曆,在各自的人生中走出了這麼久了。
他們已經失去了彼此相伴的這麼多時光,再見已是上天恩德。
“好……”月寒江說。
“沒有什麼不好的……”月寒江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