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寒江回到宿雲宮時,已是日暮時分。
宮主已經回來了。
宿雲宮東殿内,大師兄葉寂痕正立在宮主身前,回禀着什麼。
月寒江走過去,連一絲風甚至都沒有帶起,翩然而至宮主身側,輕輕跪了下去。
——那原本就是屬于他的位置。
仿佛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插曲,葉寂痕繼續着他的回禀:
“……已有數日,掌座應在近兩日便能回山。”
坐着的那人問:
“這次是誰跟着?”
葉寂痕答:
“熙霜、連霧、藏風、還有冷香和涼煙這次也一起回來。”
月寒江此時頭痛難耐,自離開卧月軒起就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他其實并沒有聽清葉寂痕在說什麼,腦中轟鳴、心口也劇烈疼起來,疼得他視線甚至有些模糊。
無意識的,月寒江将頭輕扣在了身邊人的膝頭,整張蒼白的臉隐入了陰影裡。頸間項圈上的金鍊條順肩頭抖落、發出一聲輕響。
重雲宮主這才第一次将目光往膝頭之人身上掠了一分。繼而将手放在月寒江的發間、一下一下、慢慢輕撫起來。一時停下了跟葉寂痕的對話,對殿外喚了聲“暮雨”。
暮雨聞聲、捧着一個盒子進來,放在宮主手邊的桌幾上,并順手打開蓋子後退下了。
盒中的一丸朱色丹藥顯露出來。
葉寂痕的視線剛從丹藥上移開、便聽到宮主對他吩咐道:
“你明日派人下山去接應,旁的事情…待祁山回來一并定奪吧。”
宮主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沒有從月寒江身上移開。
葉寂痕躬身答是,起身告退時,目光在月寒江身上一瞥即回。
(2)
此時重雲宮東殿内,隻剩了一坐一跪兩人。
重雲宮宮主萬旃君,伸手順着月寒江的發頂,一下一下輕撫着,面如平湖。
良久,視線往那桌幾上的丹藥上駐了片刻,伸手擡起了月寒江的臉。
無視這張連雙唇都失了血色的、蒼白異常的臉,萬旃君盯着那雙或因疼痛有了氤氲水汽的眸子,問:
“阿烏是誰?”
月寒江混沌的腦袋怔愣了一下,許久才反應過來是誰在問他、在問什麼。
弱聲回答:
“是軒轅樾送給黥朗的生辰禮,一匹黑棕白蹄的千裡駒。”
萬雲舟并沒有放開他:
“你說……你可替他殺軒轅樾?是誰……準你的令?嗯?”
能讓月寒江笃定地給出承諾的人,由不得萬旃君不在意。
月寒江終于明白了宮主身上隐隐的怒氣是從哪裡來的了。出口之言、覆水難收,但那卻是自己的真心話、即便時光重回,這句話也一樣說的出口。
感受到捏住自己下颌的手指、力量更甚了。月寒江知道自己再次在劫難逃了,他伸手,一手順着萬旃君的手腕、攀住了萬旃君的胳膊,一手攀住萬旃君的座椅,将身體撐高至幾乎與萬旃君眉目相當、轉而面對萬旃君,這個動作其實是僭越的,但月寒江似未曾覺察,隻以目光盈盈相對:
“主人,寒江知錯……”
“但……求主人,允他拜入重雲宮門下,若主人嫌他身懷有疾、将來需他所行之事,若力有不逮者,寒江願意、代之出手。”
萬旃君笑了:
“你代他?”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
月寒江眸光暗下去,人也越發虛弱起來。雙手撐着的力道忽然散失,整個人順勢跌落在萬旃君懷裡,頭便枕上了萬旃君放于腿上的右手。
不知是本能、還是昏迷之中的分辨不明。
月寒江的唇輕輕的吻上了那隻手,啄吻的點滴觸感,伴着深重的呼吸,在萬旃君的手上留下一片滾燙的溫度。
“主人,主人……”
随着無意識的輕喚,又一陣頭痛劇烈襲來,月寒江眼淚撲簌簌落下——無法控制的、因疼痛而激出的眼淚。
萬旃君放在桌上的那隻手,手指在裝着藥丸的盒子邊,摩挲着,盯着眼前人滿是淚水的臉。
月寒江不喜歡哭,但自己總有辦法讓他流淚。比如此刻,萬旃君知道月寒江的眼淚是因為疼痛不自控而流出的,而不是因為自己的責難。
但可能是因為剛才那個吻的緣故,他忽然有點滿意。
“如此輕諾之事,不要再有下一次……”
月寒江不知是聽清了還是沒有聽清,隻用臉輕輕地蹭了蹭萬旃君的手。
萬旃君睨着他,眸光深深。
随後,那躺在盒子的裡藥丸、由萬旃君的指間、出現在了月寒江嘴邊:
“含着……”
在萬旃君将那顆藥丸推進月寒江嘴裡的同時。
月寒江也失去最後的意識、陷入和深深的黑暗當中。
(3)
幾個月前,東都發生了一件大事,東都大殿之上,有刺客行刺聖上,宰相黥懷瑾以身護駕,立斃于大殿之上。
刺客被當場捉拿、關在大理寺候審。
宰相獨子黥朗經此一事一病不起,葬禮之後更是下落不明;東都市井街巷傳言頗多,宰相府一朝遣散家仆、一時竟有點門庭寥落之感。
此案經過幾個月的審訊一直沒有任何進展,兩日前,關在大理寺的刺客突然招認,幕後主使竟是當朝太子。一時間傳言四起,此事雖并未有明旨,但據傳太子已被禁足儲宮。
禁足之說一出,滿朝嘩然,求情的朝臣流水一樣出入宣政殿,但都未得召見。
而對于遠在西洲邊陲的重雲宮來說,也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掌座公子回山了——
黥朗在卧月軒的連廊處靠坐着,忽聽軒内腳步聲淩亂而起,穿着弟子服身影的人都在急往山下沖。身邊靠過來一陣草藥清香——這些天一直都睡在黥朗身邊的那個孩子此時也一邊往山下張望,一邊在黥朗耳邊說:
“他們說,重雲宮的掌座公子回來了!”
話音未落,忽見山下“飄”來一個四人擡的紅轎子、轎前轎後跟着幾個颀長挺拔的身影,從服飾來看,是重雲宮的弟子沒錯了。
還沒等黥朗驚訝,那轎子忽已至他眼前,一瞬後,又從他上方掠過——最後竟是從卧月軒頂上飛上去的。
宛若仙人淩空而過。
——“這得是多好的輕功啊。”旁邊那孩子驚歎出聲。
如果黥朗有那孩子的目力,他會看到那四人擡的轎子比東都府衙内的四人轎可大的多。雕梁流蘇,無不精緻,轎前有一男兩女護佑,轎後跟着的一衆重雲宮弟子中,就有甲百二。
這些人動作統一,飛身向上之間身影竟未差分毫。擡着紅轎不斷在空中起落,宛如衆仙捧日、洵然上山而去。
不過,這一瞥而過的景象,黥朗沒能看個清楚了。
(4)
重雲宮前殿。
“前塵盡卻”金匾之下,萬旃君立于階上,朝雲、暮雨、及月寒江等人随侍身後。而重雲弟子則在宮主身旁,拾階而下立于兩側。
聽到弟子通傳不過片刻,便有一頂紅轎自山下而來,翩然落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轎落之後,一直在轎前引路的葉寂痕,見到殿前的重雲宮主,便率随轎的一衆弟子跪拜行禮:
“弟子賀掌座歸山、賀宮主萬安!”
台階上的重雲宮弟子,在掌事師兄行禮後,也一起跪身行禮:
“弟子賀掌座歸山、賀宮主萬安!”
轎簾輕動,一隻骨節分明的、消瘦的手掀開轎簾,一張清俊的面容越轎而出。
一身青衣、頭頂玉冠,從紅轎中走出之人、芝蘭之姿,宛如花海中掠起的一陣清風。
重雲宮掌座公子偃祁山,時隔一年,終于回到了重雲宮。
偃祁山下轎的第一眼,便看到在殿前等着自己的人。
——眉似漆、目盛星、鸾肩仙姿皎如玉樹,這兩年來,這人竟無絲毫變化。
偃祁山不覺眼角就洩出了一絲笑意,雙手抱拳,躬身下拜:
“宮主萬安!”
話音未落,那殿前之人已翩然至于眼前,伸手擡起他的雙手,輕輕說:
“我的祁山啊……終于回來了……”
這禮便也未能行全,偃祁山擡眼便看到萬旃君笑盈盈的眸中裡、那個同樣面容欣然的自己。
“衆人平身,今日重雲宮取消宵禁,賀掌座歸山!”萬旃君看着偃祁山,同時對衆人下令。
人群裡隐約有小聲的歡呼。
偃祁山略有點無奈地低頭輕笑,随着萬旃君牽着他的手,一起朝大殿走去。
(5)
重雲宮前殿的大門阖上了。
萬旃君高坐在敞椅之上,偃祁山在萬旃君身前的位置,聽下面十二支掌事弟子的回禀。
都是未曾傳書過的、偃祁山尚未料理的事務。
便在這裡,當着衆人,一一分派。
這也是慣例了,但凡掌座在重雲宮,一并事務便都需當面請示。
不過,所有事務,也僅限在場的十二位弟子知道。
當然,還有重雲宮主的私奴們,也不必退避。
比如朝雲、暮雨、以及月寒江。
其餘人等,包括随着偃祁山歸來的四位護法,都守在殿門外。
各掌事師兄回禀接近尾聲的時候,殿後輕傳來一陣小碎步,站在最邊上的月寒江遠遠就瞧見了迎面跑過來的人。
——着一件青布衫子、不太高的個頭卻身量清瘦,頂上兩個高高挽起的雙髻上垂下的發帶,随着跑動搖曳晃動着,自有一派這重雲宮少見的天真氣。
來人正是重雲宮尚膳司司理——甄白果
白果也看到了月寒江……的手勢。
——月寒江在身後将手翻轉輕輕壓了一下,白果瞬間明白,立刻改跑為走,慢慢踱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