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寒江不過也就跪了一天,天将黑的時候,重雲宮裡來人告知他,掌座免了他的罰,他可以回去了。
月寒江跪了一天,身體尚可支撐,唯精神有些頹靡。隻緩了緩自己略有些麻木的雙膝,挪步回了宿雲宮。
剛跨進宿雲宮的門,還沒進寝宮便遇到了暮雨。暮雨這一次倒沒有對他冷嘲熱諷地說些廢話,隻攔住了他、示意他去沐浴淨身後再進去。
月寒江有些木然,什麼也沒有說,聽話地往早已備好的浴堂去了。
宿雲宮作為重雲宮主所居的宮殿,毗鄰寝宮是設有專門的浴殿的。浴殿裡單獨辟出一個有門無窗的房間,是一間與浴殿相比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浴堂,這裡專屬于月寒江。
除了伺候的宮人們在特定的時間打掃、準備之外,其餘時間,若無吩咐,除了月寒江和重雲宮主,是沒有人踏足的。
朝雲暮雨他們、包括重雲宮的宮人們,都有自己的住處,一應洗漱都在自己的房裡就好。
隻有月寒江是特殊的。
他沒有自己的卧房,卻有隻供他使用的浴堂。
浴堂不大,此刻空無一人。堂中地上,是向下挖砌的一方湯池,三四階石台順勢而下,所用石料與外面浴殿的材質并無不同,瑩瑩仿若某種玉石。浴堂有一面壁上整齊的挂着大大小小十數種工具,有一些刀、箭之類,怎麼看也不像是出現在這裡的東西。毗鄰這面牆壁的旁邊,是幾乎要占滿整面牆的銀鏡,不似中原之物,奢靡非常但所照非常清晰——整個湯池照覽其中,一覽無餘。
月寒江沒有往那牆上去看,因沐浴所需的大小工具已整齊地放在了湯池的邊上,甚至香膏皂莢一應俱全。
月寒江背過身去,将身上穿着的衣袍解開,然後赤足走進水裡。
想是備了挺久,水溫算不上熱了,但還是撫慰了些許身體的酸痛。月寒江閉了閉眼,将白日與祁山的對話細想了一遍,順便壓住心中翻騰起的情緒。将眼睛裡水汽蒸騰起的一點潮意擠出,月寒江睜開了眼。順手拿起旁邊的那些物件,順次放進身體裡。
輕車熟路的。
冰涼的觸感激得他哆嗦了幾下,面皮也有些不自然的抖動。月寒江瞥見鏡中的自己,面色也太白了些……月寒江撫了撫這張面皮,想:
主人不會喜歡。
仿佛瞬間被這個念頭拉回了現實,月寒江加快了清洗的動作,他沒有多的時間浪費在這裡。
萬旃君的耐心,很有限。
穿上一件質地輕薄的單袍,那袍子也不太像中原制式的衣服,是萬旃君命人給月寒江單做的——月寒江身上的每一件衣裳,都是萬旃君親自命人單獨為他裁剪縫制——整件袍子沒有扣帶、隻有一隻寬大廣袖,整件衣服穿上如半批在身上的一批絲帛、隻在肩頭系了一個活的結,除此之外再無可束縛之處。
若有人、哪怕一點外力輕輕扯動一下那個結,整件衣服便會全部脫落。
這件袍服看起來也不像是單穿的,但到了月寒江這裡,此刻除它之外未着寸縷。一頭青絲擦拭的半幹垂在身後,月寒江便這樣朝着寝宮而去。
衣袍在步履之間騰起,那袍下的風光若隐若現,無限迤逦。
(2)
重雲宮寝殿。
萬旃君着一件月色單衣,斜倚在床榻上。衿帶稍系,單手擒茶,正在聽着公子傾城撫琴。
公子傾城原名葉城,傾城是萬旃君給他取的字。葉城原來沒有字,得了這個便也随遇而安地欣然接受了。
葉城是四年前來重雲宮的。他滿門被别派所滅,孤身來的重雲宮,來時奄奄一息。萬旃君救了他并因為貪圖他的姿容将他留在了鏡花水榭。
葉城自身功夫低微,因從小太貪玩不願習武,背負血海深仇卻不得報。萬旃君待他傷勢痊愈,親自帶着葉城去了仇人的門派,一人一劍一炷香的時間,便為他報了仇。
那天漫天血雨之中,重雲宮主白衣銀劍身姿碩然、猶如天上谪仙。身影飄忽間、那些半月前還讓自己驚恐萬分的入侵者就變成了躺在地上的屍體。
那一天的萬旃君,于這天地之間、于葉城的心裡,化升神明。
那一天,少年葉城悄悄下了要一世追随萬旃君的決心。
那一天之後,鏡花水榭便多了一位傾城公子,并深受宮主寵愛,長盛不衰。鏡花水榭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但萬旃君最喜歡也最常去的,便是葉城的“幽蘭小築”。
月寒江進門的時候,傾城的琴聲已到尾聲,他便斂了聲息、蹑步行至萬旃君塌前,跪了下去。
月寒江行走間,萬旃君的目光片刻便流轉完了他的全身。待他在自己身前跪下的那一刻,萬旃君微微笑了,隻是笑容有些冷意。
琴聲未絕,萬旃君姿态未變。
不過數手弦音之後,一曲終了,葉傾城收手。
“妙啊,幾日未見,這琴聲倒有幾分出神入化的勢頭了。”
萬旃君滿目含笑,不吝誇贊。
“宮主謬贊了。”傾城款款起身,目光掠過跪着的月寒江,躬身下拜,“宮主既今夜無閑,傾城便就此告退了……”
萬旃君點點頭:
“朝雲,送傾城回去。”
“宮主萬安!”言畢,傾城又對朝雲一拜,“有勞。”
葉傾城素來有禮且知進退,在重雲宮口碑甚好、得宮主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就鏡花水榭的公子們,能讓朝雲親自相送的,也隻有葉傾城了。
萬旃君拜拜手,宮人們也随着朝雲和葉傾城一起退了出去。
重雲寝殿内,便隻餘月寒江和萬旃君兩人了。
“過來。”
萬旃君命令道,聲音清冷。
月寒江乖覺地向前膝行幾步,而後叩首,頭恰恰抵上了萬旃君踩着的腳踏邊沿。
萬旃君正了正身子,月白的靴襪踩上了月寒江的頭,神色随着聲音嚴厲了起來:
“是誰給你的膽子,去招惹祁山?”
偃祁山果然什麼都沒有說。
“主人……”月寒江的聲音有一絲大難未至而帶來的顫抖,“奴從未……也不敢對掌座不敬……”
但這顫抖,卻與他素日害怕時的語氣,殊無二緻。
“喔?”
萬旃君挑眉,
“你的意思是,非你之過,是祁山招惹了你?”
“奴不敢!”
月寒江的語氣更加謙恭了。
“掌座統理重雲弟子事,奴得掌座調教是奴的福分,不敢、也從未有怨。”
“哼…”萬旃君笑着搖了搖頭,“你這張嘴啊……說起這種話來,倒是越來越順口了……”
這話不知是勾起了什麼回憶,月寒江一下子紅了臉。
從脖頸處泛起了一絲紅暈,月寒江的低低的語氣聽起來也柔軟非常:“主人……”
“罷了……”
萬旃君足上用了些力:
“不管你做了什麼,不要有第二次,記得住嗎?”
“奴謹記!”
月寒江沒敢繼續說多餘的話。
萬旃君收回腳:
“起來。”
月寒江直起身子,擡頭,額上一片殷紅、連帶臉頰上的紅暈還未退盡,整張臉白皙紅潤、活色生香。
他自然是不敢站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