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黥朗跟在白衣男子身後,猶猶豫豫間喚他:
“苒……苒之?”
月寒江站住,回身深深看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有說,轉過身繼續走。黥朗不知他何意、隻得跟在他身後,隻是前面那人的腳步明顯慢了一些。
片刻後,前面那人伸手,隔着衣袖牽起黥朗的手,拉着他繼續走、隻是腳步不覺就此加快。
黥朗跟在月寒江身後,一顆心走得晃晃蕩蕩的。
兩人從一扇暗門出來,在逼仄的石梯間迂回向上。左右都是石牆、零星幾點火光在牆上打出幢幢的影子。
黥朗想問他們這是去哪兒?但他沒有問出口。
他知道前面那人就是穆繇沒錯了,雖然他從未真切地看過他的樣子,但他的聲音黥朗不會記錯。況且,黥朗直覺前面那人正在生氣,雖然如今的穆繇已褪去了他熟悉的那個模樣,但這人生起氣來的樣子,竟讓黥朗有了熟悉的感覺。
小時候的穆繇,生起氣來便不願意理人,好比冬天裡的知了,尤其不願搭你的話;但若你讓他去幹點什麼實在緊要的事情,他也會照做,就是那種手上動作不停,臉上連瞥你一眼的神情都沒有。
應對生氣時的穆繇,黥朗一貫的辦法、也是最好辦法,就是閉嘴。
于是,黥朗沉默地跟着前面的人,埋頭走路,一句話也沒敢多說。
不知走了多長的一段石階,他們終于在了一面牆壁前停下了。
月寒江伸手,那牆上不顯眼地地方,忽然就被推開了一扇門。
黥朗還沒來得及細看這渾然天成的門是如何嵌在這牆壁上的,月寒江便已彎腰進去了,黥朗自然趕緊跟上。
這裡是一個還算開闊的房間,四周隻有石壁,牆壁中由小鐵窗隔開的镂空之處燃着一簇火光。
月寒江伸手運氣,隻見那燃着的火光中分出了一簇火苗順着月寒江的手,飄去了對面的牆壁。行至半路上又随着月寒江的一個轉手、一簇火苗便分成了兩簇,霎時對面兩處亮起了同樣的火光。
黥朗心下贊歎:這瓊羽樓的造物之力真是精妙,如此壁中燃燈的設計,想是這牆壁之中便有通往外面的機關,才能引進氣流。想想這瓊羽樓雖在地下,但他在這裡許多日,從沒有埋身地下的憋悶之感,由此可見建造此樓者技藝之高超、世間罕有。
黥朗并沒有走神多久,因為此時對面的人正認真地看着他。
他也擡眸,認真端詳對面那人。
“苒之……你長得真好看……”黥朗由衷地贊歎。
月寒江明顯愣了一下,眸光流轉,似想說什麼終還是住了口。但黥朗明顯感到此人此刻似并沒有方才那般生氣了。
黥朗試探着靠近他一點:
“苒之……我以前時常想,你若在的話,已長成何種模樣了……”
“上山之後的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你如今是什麼樣子……想等我的眼睛治好了,我就能看見你了……”
“山下雖匆匆見過一面,但我始終沒能看清你……所以我一直等着,等到我眼睛能看到的那一日。但是真到了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你卻沒有來……苒之……你去哪兒了?”
黥朗眸中蓄了眼淚。
“苒之……你這麼久……都去哪兒了?”
話音未落,黥朗猛然跌進了一個懷抱裡。擁着他的手很用力、壓得他的眼淚又湧得多了些,甚于多的話都沒能吐出來。
“十郎……”黥朗隻聽到耳邊一個壓抑着萬般痛苦的聲音,在喚他的名字。
“十郎,是他們逼你來的這裡嗎?”月寒江緊緊抱着懷中人,萬般思緒湧上心頭,竟一時難以厘清話頭,“是我将你帶上山來的……我還能将你帶出去,你别怕,我這就……”
“苒之……苒之,不是……”黥朗小小掙紮了一下,離開了那人的懷抱。
月寒江知道黥朗有後顧之憂,于是認真看他:
“……你上次說想殺的人,我可以幫你去殺,十郎,你放心,我辦得到……”
“今日,我先帶你離開這裡,你不能再呆在這裡了……”
黥朗聞央有一瞬間的怔愣。
他想起初上山時他便在月寒江面前提起過要殺軒轅昊翀的話時,彼時的月寒江沒有接口,黥朗當時就明白此事對他來說,絕非易事。
可如今,月寒江脫口而出的“辦得到”,不知是在做着什麼的樣的打算。
無論是什麼,都不會是好事。
黥朗明白這點。
尤其是現在,在已經與萬旃君見過一面的現在,黥朗更加明白要殺軒轅昊翀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當日的月寒江沒有應允,今日的穆繇卻應了,可見他定是抱了某種決絕之心。
黥朗不忍心。
在月寒江又想重新拉起他的手,他躲開了。
面對面前這雙關切的眼睛,他實話實說:
“苒之……不是他們逼我的,是我自願的。”
月寒江的眼中現出了一絲痛苦。
“為什麼?”
“達成目的的辦法有很多種……十郎……”
“為什麼要答應他來這裡?你可知要拜瓊羽樓主為師要付出何種代價?無論你想要做什麼,那代價都不值得。十郎,不值得……”
黥朗苦笑了一下,伸手撫上月寒江的手臂,安撫他:
“苒之,凡事總有代價,值與不值全在各人心中所向。……我餘生已無多期盼,如今更是沒有什麼不可失去的……唯有這一仇恨,我不願放下,得報方能解脫……為此,我不惜任何代價……”
黥朗的神情認真,月寒江竟一時間沒接上話。
黥朗複又低頭,微微一笑:
“何況……萬旃君開出的條件我很滿意……真的,苒之,你莫要擔心……”
月寒江欲再說什麼,卻被黥朗打斷了:
“苒之……真的是我自願的,萬旃君沒有逼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和他隻是彼此利用,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這麼做并不算吃虧,你……你就别管我了,苒之……”
月寒江眸中洶湧的情緒在這句話後,漸漸平息了。
小十郎對他說,别管他了……
總是這樣,總會這樣。
凡是入這重雲宮的人,最終都會如此,心甘情願地奉上僅有的卻不再珍視的東西。
極少有人反悔,更極少有人能逃離。
索願換人心,萬旃君總是能赢。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黥朗不想如此僵持下去,故而溫聲開口:
“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苒之,你這些年…是一直跟着萬旃君嗎?”
月寒江别過臉去,不想看他,但又忍不住真的不回應他,于是點了點頭:
“嗯。”
“能跟我說說嗎?”黥朗繼續追問。
月寒江低頭,聲音有些發悶:
“此事說來話長,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講予你聽。”
顯然月寒江此刻并無心說起自己的事情,一顆心全放在黥朗的身上,悶聲悶氣地說完這一句,忽然又開口問:
“十郎,你後悔上山來了嗎?”
黥朗在月寒江認真的目光裡,搖了搖頭。
“苒之,我不後悔,或許你不能明白,現在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要的結果……”
月寒江又别過臉去,不太情願看着黥朗的樣子:
“萬……宮主他…答應幫你殺軒轅昊翀?”
黥朗點點頭。
月寒江這下真的沉默了。
他沒有想到,萬旃君真的能答應黥朗這件事。
“那他要你為他做什麼?……學禦身術?”
“他可告訴過你,這瓊羽樓是什麼地方?學這禦身術要付出什麼代價?”
月寒江的語氣裡滿是關切、甚至這關切裡又混了一絲絲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