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江說出禦身術的時候,黥朗有些意外,轉念一想,月寒江畢竟是重雲宮的人,知道這些并不奇怪。
黥朗沒有立即回答,隻是緩緩地點點頭。
月寒江明白了,萬旃君沒有隐瞞什麼、至少在這兩件事情上,黥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思及此,月寒江心下一痛,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黥朗見他神情有異,反過來再次安慰他:
“苒之,我真的無事,你不要擔心……而且我覺得……這件事我一定能做成……”
月寒江像是沒有聽到,忽然想到了什麼,拉過黥朗的衣袖,一把撩開:雪白的兩段手臂上是幾道尚未平複的紅痕。
黥朗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吓到,下意識地就想抽回手,話也說的磕磕巴巴:
“苒之,我無礙,這都是些小傷、我撐得住……”
月寒江沒有說話,隻是繼續拽過黥朗,微微從領口扯松了黥朗的衣袍——黥朗後背上那快要愈合的紅痕再次映入眼底。
這下黥朗肉眼可見地有些慌了,瞬間失去了方才的淡定,他下意識地就躲開了月寒江又一寸遠,急急忙忙地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穆繇!”情急之下出口的驚呼,不由含了一絲惱。
不知為何,讓月寒江看見這些,他隻覺得非常難堪。繼而有些生自己的氣,整理衣服的手也越發大力,那腰帶系得簡直要将自己攔腰截斷一般。
“對不起……”月寒江喃喃地說。
他自然知道那些是什麼……更知道黥朗此刻在吃着什麼樣的苦……
想必黥朗心裡也不好受,他此刻,還在因為衣衫不整而慌張……
他明明還會因為這樣的事情而惱羞,卻告訴自己他是自願來的這瓊羽樓。
這瓊羽樓,怎是黥朗能适應的?……但他卻言辭鑿鑿說他可以……
月寒江心上悶痛,下一瞬,他又重新走到了正慌張系着衣衫的黥朗面前,将人再次抱進了懷裡。
脖頸處有濕熱的水汽鑽進衣領,忽然之間,黥朗什麼都說不出口了。隻是沉默地一下一下撫着懷中人的背。
良久,還是黥朗先開得口:
“苒之,我沒事,我隻是……有點難受……”
“我知道……”月寒江輕輕地說,“我也……很難過……十郎,我真的好難過……”
“你為什麼不離開這裡……你真的不想離開這裡嗎?……這真的值得嗎……”
黥朗忽然就猶豫了。
但立刻,他就制止了心中生出的那一絲動搖,在月寒江懷裡搖了搖頭:
“苒之,我走不了了……”
月寒江放開他,認真地看他:
“為什麼走不了?……我來了,我帶你走,就走得了……你信我……”
黥朗搖搖頭:
“不是的,苒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
黥朗說着,内心底似有掙紮,言語間也多了些猶豫:
“如果我要殺軒轅昊翀我就不能走……苒之,有一些事我不便對你多說……但軒轅昊翀…沒那麼容易殺……而我又想親自手刃他,而且我現在……我現在比上山時還要想要親手殺了他……”
“所以我不能走……”
“苒之,你明白嗎?我不能走……我有必須要留下來的理由……”
“苒之,萬旃君沒有騙我,至少在這場交易裡,我不算吃虧……”
月寒江目露痛苦:“可是……”
黥朗止住他的話頭:
“我知道練成禦身術會折損壽命,但是苒之……如若我不能如願,餘生縱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
“更何況……我其實…非常想學成這門功法……”
月寒江意外:“為什麼?”
這一次,黥朗的笑容變得更大了一點,在明明滅滅的焰火之中,卻顯得詭異地妩媚起來:
“你知道承恩哥哥跟窦尚書的千金定了婚嗎?”
月寒江眉頭皺起,他不知道。
“承恩哥哥同我說,王室貴胄總要成親的。娶一房夫人回來不是什麼大事,他讓我要識大體……”黥朗說着,笑了笑,低下了頭,“他是不是終究還是喜歡女兒家的那般姿容,我想……若我也能有那般姿容,他是不是就能不會娶親了……”
就憑那瓊羽樓主的姿容,就算是女子世間也多有不及。
“你怎麼能這麼想?!”月寒江驚訝,一時竟不能理解黥朗的想法,“始亂終棄的人是他!一個不堪托付之人,怎值得你如此作……”
作踐自己四個字,月寒江生生咽下了。
他怕這四個字,傷害到十郎。
黥朗蓦地收了聲。
月寒江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語氣裡有了點淡淡懊惱:
“我應該殺了他的。”
早知道上次在皇城遇見那次,他就應該殺了軒轅樾的。
“别……”黥朗拉住月寒江的手,他忽然感到一絲危機。
黥朗總覺得,穆繇說要殺人就一定會殺。
月寒江心底湧出一種深深的無力。
就像很多年前,黥朗跟他的樾哥哥形影不離到連跟自己讀書的時間都沒有,一樣無力。
如今小十郎淪落至此處,他嘴裡的人也已經從“樾哥哥”也已經變成了“承恩哥哥”,但月寒江看到十郎如此這般時的無力感,竟然沒有改變。
如同現在,他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幫他。
“我就這麼一想……”黥朗有點窘迫,“我們其實……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我也不可能……再去找他了。苒之,我不會再見他了……”
你早該離開他的。
月寒江在心底如是說,但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
“十郎,我該怎麼幫你呢……”
月寒江有些沮喪。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黥朗安慰他,“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了路上,也入不了這重雲宮,更不會遇到萬旃君……苒之你知道嗎?當我看到萬旃君的時候,我就知道這重雲宮我來對了……你說的沒錯,這個世界上,除了這重雲宮主,恐怕難有第二個人能幫我達成心願了。”
“可是他并不是好相與的……”月寒江難掩低落,“與他攀交無異于與虎謀皮……”
很難說半路殒命與落入萬旃君的掌心,哪一種更好。
黥朗看出了月寒江的低落,拉起他的手,輕聲寬慰:
“苒之,其實我今日見到你已經很滿足了,碰巧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的檔口,他們面前的整面牆壁突然動了。
在黥朗震驚的眼神中,那面石牆緩緩升起,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
待石牆擡過視線,石牆那邊大盛的燈光亮到晃眼,黥朗下意識擡手擋住了眼睛。
而月寒江隻是微微側過臉躲避了一下。
待兩人再回過神時,對面那金碧輝煌的廳室便闖入了視線。
那廳室正中一張極精緻的椅子上,此刻正斜倚着一個人。
那人單手撐着下颌,另一隻手在扶手上,漫不經心地敲擊着。一雙鳳眼微眯,歪頭看着他們,似笑非笑:
“月寒江……你方才是在說本宮……與虎謀皮?”
目光輕垂,殺意乍現。
慈面冷眸,仿若菩薩怒目,那椅上之人不是萬旃君還能有誰?!
而椅子旁站着的那個手握折扇的人,正是瓊羽樓主況羽塵。
月寒江的心,不由地重重向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