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固堡壘帶來的安全感蕩然無存。
兩百多人在短短幾秒内被湧現而來的白霧吞噬殆盡,變成模模糊糊的影子。
不再像個真人,而像是在鋪天蓋地的白紙上用劣質鉛筆胡亂描畫出的火柴人。
自始至終萦繞在耳畔的叫喊聲、啜泣聲、咒罵聲、告饒聲低微而濕潤,朦朦胧胧。
仿若所有人擠在了白霧騰騰的桑拿房裡有氣無力地呢喃着。
水汽隔絕聲音,這些濃霧則擴大了群體之間的隔閡與猜忌。
一隻手抓住格特魯德的肩膀,在她尖叫之前——
“是我,格特夫人。”
神父伸手一指屋内螺旋升空的霧團,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邊低語道:“你不會想說這也是邪-教徒所能擁有的神奇力量吧?!騙子!滿口謊言!跟我實話實說吧,格特夫人。”
“你不過是想僞造出‘女巫審判案’,将一切犯罪行徑都推脫到所謂的‘魔女誘惑’‘撒旦之力’上?啊上帝,真瘋狂。為了開脫罪名,你真是不遺餘力的演了一出好戲。”
“你搞砸了一周一次的上帝禮拜日,一周一次!你是否明白……接下來好幾個月的奉獻日都會被你這番荒謬至極的鄉下瘋婆子話給徹底搞砸!”
神父長籲一聲,仔細端詳着格特魯德,仿佛想繼續厲聲呵斥下去。
他目光閃爍一下,最終消失無蹤。
他信仰堅定,保持懷疑,比最傲慢最頑固的神之雕像還要僵化冷酷。
厚厚一沓聖經封面用堅韌厚實的黑色牛皮外套包裹住。
足有兩三斤的重量再三拍打到格特魯德臉上,皮下迅速泛起了細細密密的刺痛感與羞辱感。
‘好可憐……好可憐啊。’
‘固執已見、自以為是到無法接受現實的神父好可憐啊’
——她摸着滾燙發疼的臉頰,心中突然充滿高高在上的憐憫仁愛之情。
她發現自己竟然看不得無知無覺的神父被‘女巫’摧殘傷害的模樣……
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有責任!有義務!去提醒神父——
“安分點,格特夫人,我向你保證。”神父一邊說話,一邊從修士袍的口袋裡掏出白手絹,認真擦拭着聖經外皮:“隻要你在法庭上好好表現,以自己精神不正常作為辯護……沒準就能判個緩刑。”
“暗地裡向法官捐個款,進牢裡表現良好點還會獲得減刑,大概……四五年就出來了。格特夫人,承認吧,你扯出這麼一個彌天大謊不過是想逃脫法律制裁,瘋狂,你真瘋狂!”
“你要小心,神父。”
“千萬——小心,”格特魯德以同樣泰然自若的神情回望他。
她憔悴而蒼老,疲憊不堪,仿佛一瞬間就被大霧偷走十年光陰,變為老不死的幹癟怪物:“西爾維娅很強——很強!全然不像曆史中那些孱弱柔順、信任人類的蠢笨女巫。”
“我懷疑……她要比中世紀泛濫幾百年的黑死病還要恐怖強大!總之……神父,您一切小心。”
神父愣住,白手絹掉落在地。“你說什麼???”
“我為您祈禱!”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有些慌了。
“我為您祝福!”
“你……你不要這樣,”神父後退幾步,詫異的瞪着格特魯德,以冷冷的目光打量着。
他臉上的表情困惑而兇惡:“我很失望,格特夫人,想要躲避牢獄之災是趨利避害的人之天性。我理解這種心情,我也願意接受你所有的忏悔。可你現在在這胡攪蠻纏到底想做什麼?!”
“你堕落了,你讓我很是失望!你已不再是溫順忠誠的基督教徒,你……你笑什麼?你笑什麼!!!”
“聽我說,”她上前幾步,“神父,您是上帝最忠實的仆人!”
她攥住神父掙紮的雙手,連同聖經一同死死攥在手裡:“各位!神父在此!神父已聆聽上帝旨意!神父——您是神賜予人類的人間代行者,是踐行上帝意志的神之手。是信徒抵禦魔鬼的堅實屏障,上帝啊,神父就是耶稣基督不抛棄不放棄信徒的最佳象征!”
她的聲音沙啞卻依舊剛勁有力,足以傳遍每個角落。
“神父,我明白的。”
她現在轉向旁觀者,三言兩語就将神父架上十字架。
他們紛紛低聲議論。
“我們阻止不了您,鏟除異端、根絕邪-教徒的神聖事業自古以來便是承蒙天恩的基督教會不可妥協的責任!是作為神父的您必須遵從的神之信仰。去吧!神父,我們會為您崇高聖潔的戰鬥精神所祈禱的。去吧!神父,我們會為您——”
“不!”神父很大聲的反駁:“你在說什麼鬼話!”
“神父,”格特魯德語帶警告,雙眼喜悅發光:“難道您不肯屈服于上帝旨意?!難道您要緻您的子民于不顧?耶稣基督,不要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惹怒教堂裡這麼多的信徒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大部分信徒聚攏過來。
猶豫不決的圍觀着神父與格特魯德關于神戰的争執。
随着時間的推移,駐足觀看的人數增加了一倍,又一倍。
“媽媽……我想回家。”
戴着淺藍色鴨舌帽,兩頰鼓鼓,小腿滾圓的男孩把臉埋進母親的懷中,哭鬧道:“帶我回家,我害怕,媽媽,我不要在這裡。”
“沒事的,沒事的,孩子,很快就會過去的。”
母親的目光越過孩子的頭頂與格特魯德的目光相遇,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離開了。
還能聽到母親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們什麼都沒做,肯定會安然無恙的。我見過西爾維娅……她是個善良友好的女孩,決不會傷害我們。媽媽一定會帶你回家。”
校長的西裝領結被扯歪了,他點燃超市老闆送來的香煙,沒有吸,隻在指尖把玩着。“格特夫人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他說,“教會對付女巫自有一套方式,聖水聖經十字架,或者是……聖血。”
“血?誰的血?神父他……”
人們瞠目結舌,被這句話給吓到。
起初沒人開口說話,幾個小孩子更是被父母捂住嘴巴摟的緊緊的。
好半晌,才有人很勉強地說:“胡扯,少看點肥皂劇!什麼血不血的,都是人……哪來的聖血。”
“畢……畢竟是神父嘛,也不一定。”
“這是騙人的!”神父向來紅潤的臉頰白如奶酪。
他急切地想要解釋,聲音因為恐懼而近乎尖銳:“這些……這些肉球雷電濃霧什麼的一定有合理科學的解釋!沒有女巫,沒有魔法,一切都是這個女瘋了為了逃避法律責任鬼編的謊話,不要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