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禮規模盛大,可以說邺城内的達官顯貴,甚至是外任的勳貴世家子弟都派人送了禮來,當然真正來參加宴會的人很少,隻有一些相熟的人家。
蕭允澤與蕭允碩被安排在蕭翎身側,蕭允碩自幼待在前院,賓客來往的接待安排他都無比熟悉,舉手投足儒雅至極。
達官顯貴間的關系網錯綜複雜,縱使蕭允碩年幼,也沒有人會輕視這個庶子;蕭允澤鮮少出現在大衆面前,幼時被王大夫人拘在後院,後面又與琅琊王氏愈發親密,對比着蕭允碩永安侯也就熄了那些心思。盡管如此,也沒有不長眼的敢出言挑釁,隻是于心中感慨世事無常,一個正經嫡子竟會淪落至此。
要說蕭翎寵妾滅妻他們是不信的,他們更願意相信這個庶長子的能力遠勝嫡子,尤其在看到蕭允碩于人群中進退有度,這種想法更加堅定。一個有能力,一個有宗法輿情,衆人不由心思浮動起來。
畢竟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
如今崇熙帝的位置尚未坐穩,三方之間鬥争焦灼,投靠永安侯府也不能盲目追随,其中操作的空間還是很大的,有人堅信能力至上者得天下,有人則堅信嫡長子繼承家業。蕭翎隻在宴會開始的時候出來露了個面,然後将一切交給蕭允碩與蕭允澤兄弟二人。一時間兄弟二人身旁盡是帶着試探地讨好。
兄弟二人一身穿紫衣滿是矜貴傲然,一人穿寶石藍都盡顯俊美端方,周圍都圍滿了上門恭賀之人,看起來兄弟二人倒好似勢均力敵一般,隻有蕭允澤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薄弱。成大事者最忌投機取巧搖擺不定,他不是三歲稚童,于國子監進學這麼長時間,他不說已經能剖析全局,但是也明白了永安侯府與琅琊王氏之間水火不容的關系。
看他身側都圍着些什麼人就知道了,雖說大家都維持着表面的和平。但是勳貴中那些手握六鎮兵權的核心家族對着蕭允碩笑意親切,言語間不見絲毫生疏,可見私底下都是熟稔的了,而對他卻隻有那些場面話。世家這邊倒也還好,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對他倒也親切,可也因着他姓蕭的原因,終究還是提防着他。
來送禮的人太多,蕭允碩直接将在後面躲懶的蕭允庭與蕭允瀾尋來,他爹不出面,如今主事的竟成了他們兄弟幾人,兄弟四個就沒有掉鍊子的。定北侯遠遠地看着,“倒是個好苗子,像極了你從前的樣子!”
蕭翎站在一旁,負手而立,目光落在人群中那個耀眼無比的孩子身上,眼角忍不住染上些許笑意,“我養大的,自然是要像我的!”
孤身奮鬥是骁勇的前進者,但不是領導者。阿碩,是未來蕭氏的當家人,身邊沒有幫手可不行,或者有幫手不姓蕭也不行。
他或許不是蕭氏舉族之力供養的,但,隻要他接下這個擔子就必須舉全身之力反哺本族。有能力的人很多,适合當族長的确很少。這個擔子很重,阿碩一直都做得很好,遠勝他很多。
能因為許言栀沖動行事,也能因為蕭氏低頭認錯。
聽出蕭翎的未盡之言,定北侯笑着搖頭,當了爹,終究是不一樣了,直接一針見血道,“他遠勝你許多!”
這個孩子有蕭翎身上沒有的人情味,真以為永安侯就這幾個孩子?不服的,有異心的,早死在蕭翎手裡了。明知道是他做的,永安侯偏偏又不能發作,當年蕭氏的擔子可是越過了永安侯直接交在蕭翎手裡。
也就是蕭翎還念着幾分親情,不然,這永安侯如今是誰還不一定。
“那幾個老貨也來了,咱們該進去商談一下,這幾個小王八蛋闖下的禍事可不少!”定北侯資曆、年紀遠在蕭翎之上,甚至關系也算親密,卻沒有走在蕭翎身前,而是等蕭翎轉身離開後,他才在後面跟上。
琅琊王氏确實已經放棄王氏母子,當年琅琊王氏的叛離,足以讓王氏在侯府内生不如死。依着當年永安侯的想法,是要将王夫人毒啞毀容,降妻為妾,生不如死地活着以此折辱琅琊王氏。偏偏蕭翎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表示,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好似痛失江山的不是蕭氏一般,照常生活,照常與王夫人相處。
永安侯摸不準其中深淺,處理王夫人一事也就耽擱下來了。這就像一把利劍随時懸挂在琅琊王氏衆人的心頭上,不緻命,但攻心,尤其是每次王夫人過節走禮回娘家的時候,看着她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仍然親近他們,看着她處境艱難仍會像從前那般信任他們。
這對琅琊王氏而言是一場緩慢的淩遲之刑。
他們早已做王夫人被永安侯府清算的準備,或殺或刮都認,偏偏不能是蕭允碩這個黃口小兒。在琅琊王氏的心裡,王夫人可以因為家族大局而犧牲,但不能折在後宅,更不能折在一個小輩手裡!
她的死,應該是家族的榮耀,縱使背負罵名,家族也能力排衆議将其屍骨迎回王氏宗祠。前提是,要讓天下人知道王氏被侯府厭棄是因為朝中的黨派鬥争,是為了琅琊王氏而犧牲,不是因為男人虛無缥缈的寵愛,更不是因為後宅那些争風吃醋。
他王璞楓,想要琅琊王氏之名響徹天下,也想要他的兒女…王璞楓低下頭,手裡握着一塊紫檀牌位,他頭發早已斑白,近些日子腰背愈發彎了下去,自從長子離家,他便老了很多,所有人都能怨恨他,不理解他,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那是他的長子啊!
這麼想着,他無意識地摩挲着手中牌位,這是他決定背棄蕭氏時,親手為自己女兒準備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是被握在手心裡。上一個他親手刻的,是大女婿的牌位,那也是個好人,愛妻愛子,還骁勇善戰。他是蕭氏的說客,勸說琅琊王氏歸順,所以在琅琊王氏背叛時,他就死了。
後來他接回了寡居的阿淑還有那個年幼喪父的孩子,如歆沒說錯,他确實是家裡的罪人,但他必然也是琅琊王氏的枭雄。
功過相抵,結果如何他都認,隻要家族繁榮昌盛!
紫檀牌位最後又被放在那個小小的匣子裡,王璞楓,提筆寫下一封奏折,建議重設兵戶!永安侯府想繞過中正定品授官,做夢!他要檢籍,設兵戶,他要讓兵家子徹底淪為一個笑話!還有商戶,蕭氏手裡養了不少大商賈,那些個方子也确實有趣,為蕭氏掙了數不清的銀子。
不然,永安侯府憑什麼對中正定品一事嗤之以鼻呢。
動人心的除了錢财還有前程,他倒要看看誰會為了五鬥米放棄子孫後代的前程!
一封建議重新檢籍,設兵戶,立市籍的奏章連夜擺在了崇熙帝的桌案上。
“倒是有趣,當年想了那麼多法子都沒能讓蕭王兩族撕破臉,一枚棄子倒是做到了!”崇熙帝渾濁的眼裡閃過一抹精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想不到王璞楓也有今天!”
“哈哈哈…”崇熙帝笑着摟過陳美人的腰,狠狠在她臉上親了一口,“他們鬥地越狠,我的位子就越穩!”
“鬥吧,都去鬥啊!”
陳美人好似無骨一般趴在崇熙帝懷中,修長白嫩的手指慢慢劃過他的胸膛,“皇上,臣妾不懂這些,但是隻要您開心,那這就一定是一件好事!”
絕世美人趴在他懷中,一雙眼睛欲語含羞,柔情似水地看着他,崇熙帝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摟着陳美人的細腰,微眯着眼睛,沒有說話隻在腦海中一遍遍複盤。
第二日的朝堂果然如他所料想得那般,就好似菜市場,勳貴與世家雙方都鬥紅了眼。崇熙帝滿意地看着一切,隻有他們兩敗俱傷,他才能令從己出,做一個真正的帝王!
蕭翎見帝不跪,上朝時賜座,任由下面吵翻了天,他也是穩坐如山。
“蕭世子如何看待此事?”崇熙帝笑着開口詢問,瞬間整個朝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一個答案。
如果單純重檢戶籍,這無論對勳貴還是世家都是一樁壞事,誰家手底下那麼幹淨,哪家沒藏匿人口豢養私奴私兵?重建戶籍,對哪方都不利,隻利崇熙帝一人。
但加上兵戶、市籍可就不一樣了,自古以來這倆都屬于賤籍。永安侯府帶兵打仗确實厲害,那些将士也願意追随,為什麼?因為打赢了仗,就有功名利祿,能改天換命,不再是一介白身,自此成了官身,再一點點經營一出振興家族。
可成了兵戶就不一樣了,兵戶子弟必須世代為兵,從此子孫後代必須固定為兵,再也不是自由身,拼死掙得前程也不再屬于他們。
“六鎮戰事頻發,此舉倒是有利于穩定兵源,但…”蕭翎大刀闊斧地坐着,微微掀開眸子,眸底滿是涼意,“士氣低迷,總歸是不利于戰事的!”
“士兵再多,不願意沖鋒陷陣,那也是無用功!”蕭翎目光嘲弄地看着朝中衆臣,這裡的安穩日子明明靠的是那些将士浴血奮戰,卻如此不知好歹,琅琊王氏真乃鼠輩!
不過倒是聰明了,從前是直接拿捏武将的仕途,如今倒是迂回,來一招釜底抽薪。
“想來王太傅不會讓衆将士寒心!”定北侯摩挲着胡子,不屑地看向王璞楓。
“這是自然,所以此兵戶不是為将士們設立的!”王璞楓站在最前面,目光清明,腰背挺直,繼續說道,“将這次檢籍所查出的無籍、逃戶以及囚犯設為‘兵戶’發配邊疆,他們本是死罪,如今給他們一條生路,想來定是會肝腦塗地以報聖恩!”
早在設中正時,他便想拿捏武将,誰知他選的中正官根本到不了六鎮不說,這麼多年能做的也就是将忠于蕭氏的武将扣留在地方,不允許他們回邺城任職。此番 他必要将兵戶釘在恥辱柱上,亂了蕭氏的根基。
初代“兵戶”确實是這些人,但是第二代呢,第三代呢,那時即便你是自由之身,隻要追随蕭氏的,他都能給扣上兵戶賤籍的帽子,從此無緣仕途。
王璞楓目露不屑,蕭氏有那些奇巧方子不假,可這些事需要人經營的,隻有市籍的人才能做買賣,一旦入市籍就如兵戶一般,子孫後代隻能經商不能入仕。
勳貴中有做生意的,世家子弟中自然也有,可入仕負責審查譜牒定品的中正官是世家子弟,各族通婚,關系錯綜複雜,在其中動點手腳就好似喝水一般簡單,但是勳貴就難了,尤其是蕭氏!
他定要亂了這龐然大物!
果然在他說完後,一向低眼看人的蕭翎向他看來,隻見蕭翎勾唇,“此舉确是有利于邊疆戰事,專門為‘罪人’設立的‘兵戶賤籍’,讓他們在戰場上戴罪立功,自是好的!”
“但…如今災亂頻發民不聊生,将功折罪是好,可一群未曾開化的罪奴怕是有心而無餘力啊!”蕭翎側眸看向王璞楓,繼續道,“世家文臣能教化國子衆生自然也能教化粗俗之輩,不如再派王侍中加以訓導,定會事半功倍,讓這群罪奴知道知道什麼是天恩!”
王祁年早已入朝,任正三品門下侍中,手握六局,這個位置至關重要,他自然不能去六鎮。
“士庶天隔,能給他們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已是莫大的天賜,難不成還要亂了上下尊卑嗎?”都不用王璞楓站出來,殿前大學士許淩盡就先開口反駁。
面對衆人的指責,蕭翎隻是淡淡地反問道,“做苦工的刑徒與戰前沖鋒的死士,若是許大人該如何選啊?不加以訓導,怎麼讓他們知道這是天恩還是天罰?”
隻要不入诏獄,刑徒雖勞役繁重但卻可以活着,而入六鎮充作兵戶,那真真是生死聽由天命。
“哼……”許淩盡一襲绯紅官袍,拂袖冷哼,“庶民罪奴得以血灑戰前已是無上榮耀!”
蕭翎難得臉上帶上些許怒意,原本放松的身體微微緊繃,他銳利的目光直直沖許淩盡望去,“你說得對!”
“庶民怎配與世家貴子相提并論!”蕭翎點頭,聽到蕭翎贊同他的說法許淩盡隻覺詫異,心中明白蕭翎這話有多假,但是他絲毫不懼。
“臣認為應設兵戶、市籍,以保大齊繁榮昌盛!”許淩盡直接俯身跪拜。
“臣等附議!”文臣這邊齊刷刷跪下,顯得勳貴這邊格外突出,崇熙帝滿是笑意的目光又落在蕭翎身上,蕭翎擺手,“此舉可行!”
一衆勳貴武将摸不透蕭翎的主意,但還是不約而同選擇相信,一個個俯身跪拜。
下朝時群臣皆是滿腹心事,蕭翎不松口難辦,松口了也難辦。盡管他們如今尚不清楚永安侯府的後手是什麼,他們仍快速将檢籍、兵戶、市籍落實下去。
這幾日各府都是人心惶惶,誰家沒養私奴,有多少家生子是設譜牒。對比着世家的手忙腳亂,反而是勳貴這邊安穩許多,查出來也是發配六鎮,入了六鎮想改名換姓那就再容易不過了。
不過也有人在到處托關系,孩子留在府内侍奉主子,活少給的還多,而在六鎮不僅生活困頓,就是人脈遠比不上留在府裡。
衆人求情的求情,托關系的托關系,甚至都有人求情求到蕭允碩面前,蕭允碩不準備插手此事,彼時晨曦微露,蕭允碩沐光而行,眼底滿是困頓與疲倦。
外間姜嬷嬷再次打發走上門求情的下人,朗銘擡手為蕭允碩寬衣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些都是老人,這般打發了是不是太過不近人情?”
“哪裡不好?”蕭允碩沉聲問道。
冷不丁被這麼一問朗銘反而語塞起來,見狀蕭允碩勾唇一笑,“不要隻看眼前這點東西!”
家生子忠心卻也有野心,十數年被主家養在身邊,養得一個個身嬌體弱,也養出了翻身做主的心思,已經忘了為奴為婢的本分了。
一邊在侯府為奴為婢,讨封賞拉人脈。一邊出了府為子女另立戶籍改換門庭。律法嚴苛,卻總有人能鑽了空子,少數卻不是沒有。
重新洗漱後,蕭允碩先去後院請安,又在碧落齋小坐了一會兒。阿福是個可愛的小娃娃,已經從當初的紅猴子長成現在胖乎乎的小面團子,蕭允碩跟着章嬷嬷學怎麼抱孩子,許言栀在一旁撐着頭笑。
桌上擺着霁紅釉小口梅瓶,上面插着兩三枝含苞待放的紅梅花枝,這都是蕭允碩帶來的。阿福性子活潑,被人抱在懷裡時不時會伸手去抓蕭允碩的頭發,每次蕭允碩都是輕輕地扒開她的小手,充滿了耐心。
“你妹妹還小,下手沒輕沒重的,我說讓嬷嬷用襁褓包上你還不讓,可是扯疼了?”許言栀心疼地招呼人上前将孩子包在襁褓裡,“你小時候可不這麼活潑,你都是乖乖地躺着…”說着說着,許言栀便住了嘴。
其實,她對蕭允碩幼時的了解還沒有那些嬷嬷丫鬟多,她也很想知道自幼乖巧安靜的孩子是怎麼長成這般活潑懂事的樣子,也想知道她兒子第一次開口說話說的是什麼,是怎麼學會走路的……她都想知道。每次請安時二人見面的一時半刻,許言栀都能發現孩子較之前的成長,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會行禮了…
孩子就在那裡,他一點一滴的變化你都有留意到,但是為什麼發生變化你卻不得而知。
一道小小的垂花門隔開了前院和後院,也隔開了他們母子,有些隔閡不是你努力就能消除的。就像這桌上的梅花,自阿碩早産後她便發誓不再愛梅,但阿碩不知道,别人說她喜歡阿碩便入了心,時常會去折梅枝帶來,她也會用最漂亮的花瓶擺在最顯眼的地方。
曾經因為阿碩而發誓不再喜歡梅花,也會因為阿碩再次擺上案頭。
但其中的彎彎繞繞隻有她知道。
“我下回将頭發都綁起來!”蕭允碩将阿福交給奶嬷嬷,笑意淺淺,等章嬷嬷将阿福帶下去,屋内隻剩下他和許言栀母子時,他才說明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