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台上的水石榕像一串串倒挂的小鈴铛,在靜音風機下輕輕擺動,流蘇狀的花朵好像少女重新上揚的裙角,洗水台的龍頭沒有關緊,‘嗒嗒嗒’地落了三滴水,像是警報砸在人發麻的神經上。
沈竹瀝自己都有點意外,他并不認為他是沈禾舀或者陳立忻那種熱血心腸,出生就注定的龐大家族給他尊貴身份同時,也過早地讓他看清許多社會底層的事實。
老天爺這個老頭子表面上看起來對人是偏愛,實際上算計的狠,明面上給與的太多,背地裡拿回去的一定更多。
他跟她不過萍水相逢有過幾次交集,還動搖不了他萬年寒冰般冷漠的心。可是他又覺得這不妨礙他樂意看到小姑娘身上,該有的專屬那個年紀的肆恣的模樣。
就好像初見那天,青石橋邊,夏風徐徐,女孩翠簪碧裙,眼角無邪也無忌。
即使沒有他出手幫忙,她也能獨自搞定那兩個攪事毛賊。
不像今天這樣,從餘光瞥見她從包廂裡匆匆逃出,就攥着一肚子憋悶委屈。
最關鍵那點憋悶勁好像傳染,看過之後戳得沈竹瀝心頭也悶悶的不舒服。
他摸了下口袋,眼底混着點無奈,揚了揚下巴問她:“頂樓的露天花園風景不錯,陪我上去抽根煙?”
桑枝拿眼看他,沒吭聲。
沈竹瀝薄唇一掀,還逗她,“像你這樣的人,平時要少做腦筋急轉彎。”
雖然沒反應過來他話中深意,但是桑枝吃一塹長一智,不落他的套,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反問,“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信了嗎?”
沈竹瀝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腦筋急轉彎做多了?”
桑枝晃了晃頭,擡手在唇邊比着"No No No"的口型,說着學着他右手夾煙的姿勢,軟糯的嗓子故意壓粗學他。
“你看着不像裝的。”
說他抽煙的動作難看得像裝了假肢。
看着面前搖頭晃腦笑眯眯學他的小女孩,這副跟剛才紅着眼眶耷拉着腦袋鴕鳥哭完全不同的模樣,讓沈竹瀝有些失笑。
他垂着眼看她……然後又蓦地收住笑,眼底同時倏然朦上一層霧色,“其實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他說話尾音低沉,聲音透着點悶啞。
桑枝愣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拿視線往他右臂上掃。
不會吧。
沈竹瀝一動沒動,任由她盯住。
一秒、兩秒、三秒……桑枝仿佛從他的眼裡看到了自卑、哀傷還有一絲不甘和倔強。
對峙中沉默許久,兩人同時歎氣。
桑枝的是惋惜感慨的無奈,沈竹瀝的是望洋興歎的無奈。
他手肘撐着膝蓋,再次彎腰看着她,補上他沒說完的那句話,“其實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騙你的。”
“小孩,怎麼這麼不長記性。”
“……” 桑枝已經無語了。
沈竹瀝腳下方向一調,轉身又朝她招了招手,放餌引誘她,“頂樓的視線很好,能看到大半邊滄北的城市夜景,全城隻有這裡能看到。”
桑枝不想這麼快就回包廂,但是又不好一直站在洗手池這邊無所事事,太奇怪了。
樓頂花園這麼好看,去就去吧,最好能耗到桑啟航他們吃結束。
她往前挪了兩步,正對上沈竹瀝看着她半笑不笑的視線,想起兩次被他戲弄,桑枝臉上表情有點不自在。
沈竹瀝沒再逗她,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一句話都沒說,就連上了電梯都是對角線方向站立。
隻不過盡管他全程冷着臉,沒什麼情緒,桑枝仍舊從空氣中讀出他憋笑的信息。
她暗暗握緊拳頭,真怕他憋得假肢當場掉落。
正腦補那個真假難辨的右胳膊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畫面時,天梯門打開了,直抵空中花園,紛如虹霓的色彩映入眼簾。
360度高空俯瞰滄北夜景,138米高空看星星,沈竹瀝沒有吹牛逼,逼入視線的雲端浪漫讓桑枝眼睛猛然一亮。
果然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要到天曠地空的地方走一走,浩瀚無比的恢弘自然景觀真的會治愈你渺小的耿耿于懷。
桑枝找了處欄杆倚靠着,微涼的風兒卷着馥郁芳香撲進鼻尖,細分吹揚了發絲,揚發帶走了煩惱。
沉悶在心頭的一塊大石仿佛被一路不知名樂善好施的神仙施法,變了個無影無蹤。
沈竹瀝也斜靠在欄杆,摸了摸口袋問她:“我能點根煙嗎?”
桑枝點點頭,沒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不反感他抽煙。
一點猩紅很快撩繞指尖,他長長地抽了一口才放開,目光越過樹梢落入遠方,一縷白煙緩緩吐出很快被風兒敲散。
他背後是星星零零的夜幕,斑斓地成了他的點綴。他垂目疏懶地站在那裡,與天地相接仿佛一副畫,讓人挪不開眼。
讓人無端想起《旺角卡門》裡穿着白T,黑褲的劉德華雙手撐着欄杆潇灑落寞的笑。
桑枝開始有點相信王安安說的話。
他像旺仔卡門裡的華哥。
不過面對着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看起來矜貴淡漠的青年男人,桑枝仍然很難把他跟王安安嘴裡那個沈爺聯系在一起。
“沈爺打完人以後還幫人正骨。”
“就是當場接胳膊。”
“咔嚓一聲,那錯位的關節就給對回去了。”
“沈爺說大家都是學生,去一趟醫院好幾百不劃算。”
大佬自己不缺錢花,卻還挺替别人的财力考慮,打完以後能自己醫的都自己醫了。
桑枝有點好奇,那點好奇的感覺一上來,就像貓爪抓心似的撓得人直癢癢。
“你小時候……”桑枝彎着唇角,用一點仰慕的眼光看着他,“我是說……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幹什麼?”
沈竹瀝緩緩地吐了口煙,懶洋洋地看着她,像是真的認真回憶了一下才回答,“打架。”
“……”桑枝驚訝地看着他,畢竟這個答案十分不像他剛才特别“認真回憶”給出的答案。
但是想了一下王安安說的,他好像并沒有對她撒謊。
桑枝試探着再問:“每天?都……打架嗎?”
沈竹瀝有點錯愕,“那怎麼可能?”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