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瀝有點笑不出來了。
嫌棄的不是他沒文化,嫌棄的是他年紀大。
也是,下個月他就26了,她剛剛18.
沒有煙抽,他虛虛地歎了口氣,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店外樹影沉沉,靠後一排的是飽經風霜的老槐樹,蒼勁斑駁的枝幹見證着它跨越過的非比尋常的歲月。外圍一圈是前年新種上的三色堇,能在四季都五彩斑斓地開出不同的顔色。
它們不屬于同一個年代,也不是同一個種類。
香氣四溢的面端上來了,白面綠蔥,一點兒油花,味淡卻很有食欲。
桑枝迫不及待夾筷連扒幾口,胃裡總算落實了暖意,心情也跟着舒朗。
擡眼,卻對上一道淺淡的目光,似在看她,又非在看他。
略一猶疑,桑枝喊出他的名字,“沈竹瀝?”
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一聲喊終于把他從绮思的懷抱中拉了出來,沈竹瀝恍一回神撞上一道清澈的目光。
她吃面散着頭發不方便,頭發全部側在一邊頸後,一隻手擋着發梢。細軟的白手襯得一頭烏發墨玉一般黑,一雙杏核圓眼幹淨明澈,像剛被雨水沖刷過塵埃,純淨得不帶一絲兒雜質,就像她乖張陰戾的時候也不帶兒一絲猶豫。無論哪一面,都是幹幹脆脆的。市井煙火的小飯館又給她身上增了一層柔美溫婉的恬淡氣質,她美得驚心動魄卻不張揚。
“嗯?叫我什麼?”沈竹瀝回過神似的,眸色漆黑,一眨不眨地望着桑枝,上揚的鼻音帶着一股捉狹的意味。
少女晶瑩的眼眸中閃過困惑,“葉橘說這樣喊你,你不生氣。”
“哦?”沈竹瀝也不驚訝,單手撐在桌面,抵到太陽穴處,目光往她眼裡一掃,“她這樣叫,你也這樣叫嗎?”
桑枝一愣,想單一個名字,還能怎麼叫出花來。
下一秒,他手背叩向桌面,催她趕快吃面。
桑枝不作聲,蒙頭扒拉食物,面條挂在嘴邊,心裡卻仍在琢磨,到底要不要直呼大名的事兒。
沈竹瀝也沒再神思枉然,拿筷夾着自己面前的同款面,不同于桑枝的細嚼慢咽,他大大咧咧地朝嘴裡扒着。動作豪邁,卻不粗魯,一舉一動全是随性,倒合他張揚不羁的性子。吃了幾口之後應該是嫌味道淡,桑枝看他加了一勺滿當當的辣椒進去,筷子一攪,淡湯染紅,看着都疼,他吃起來卻仍然不覺得滿意,索性抓過辣椒盒子,半盒倒了進去。
桑枝看得目瞪口呆,瘋了嗎這個人,舌苔從小注射過麻醉劑的,五覺失常嗎?
沈竹瀝又夾了兩筷子如今已經變得通紅的面,嚼在嘴裡終于有了味道,一擡眼見桑枝神情嚴肅地看着她。
他沖她揚了揚下巴,“敢不敢嘗一口?”
桑枝吓得趕緊埋頭。
她五覺又沒失常。
頭頂一道視線卻不停晃蕩,桑枝被他看得忍不住背脊緊繃,終于她實在受不了了,飛快擡頭注視警告他,“沈竹瀝先生。”
沈竹瀝的面已見底,唇色被辣出血色,配上那張賞心悅目的臉,竟有點妖孽的味道。
桑枝不禁别開些目光,聲音有點發悶,“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一個女生看。”
沈竹瀝眼底發燙,灼灼烈烈的情緒起了又滅,滅了又起,最終化成嘴角的一道彎笑,露着肆行無忌的痞氣,“一直看又怎麼樣?”
桑枝筷子敲了敲碗沿,發出“叮當”的脆響,一字一句地,“一直看的是流氓,是強盜,是土匪,是混蛋。”
“你形容詞挺多。”
“那你還看不看。”
“看。”
“……”
說了等于沒說,桑枝決定早點吃完走人,筷子還未挨到面湯,她被盯得連味覺都快發麻。
桑枝歎了聲氣,看他,“你幹嘛總盯着我看呢?”
“因為你漂亮。”聲音帶點理所當然,甚至還有點怨她明知故問。
桑枝一愣,沒想到他就這樣肆無忌憚把原因說出了。
從小到大,桑枝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好看的。她不傻,走到哪裡暗暗追随的目光都不會少,很早的時候她就習慣了自己的美,可是從來也沒有人這樣當面說過,尤其是男人。
桑枝還沒從腦中搜刮出說辭,那邊笑了一聲,從兜裡掏出一袋東西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沈竹瀝眼裡噙着笑,“吃吧。”
五顔六色的月餅,做工精緻,色澤奪目。
沈竹瀝把桌上五個月餅攤開,拿回一個,“這個給我,算是你跟我說的謝謝。”
桑枝心裡一頓,不明白他是怎麼知道她這個道謝的習慣。
不過他剛拿了一個,又放了回去,支着下巴看她。
“算了,這個我不要。”
沈竹瀝湊近了點距離,單手撐着桌面,微微弓着背,一副慵懶的摸樣盯着她。
“我也可以給你看。”
說着他虛捋了一把額前的碎發,露出寬潔的前額,深邃的眉骨,他臉型英氣硬朗,又骨子壓不住的野氣,一般人看他的第一眼,會覺得他很不好惹,不敢靠近。他靠的近,身上有淡淡煙味和衣服上皂粉的香味。
他輕飄飄地看着桑枝,眼裡漾着痞壞痞壞的笑,“我長得也漂亮,一般人都不給看。”
現在漂亮給你看——
換你的那句謝謝。
另外也是一句“對不起”,昨天晚上他隻想讓她把悶着的情緒發洩出來,多年來跟一群臉皮比樹皮還糙的爺們厮混慣了,說話沒個輕重。
半夜想起來她纖柔單薄的肩,才怅恍覺出當夜的話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