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嚴華城内城被提前三個時辰自副城駐地開拔的中軍精銳鐵桶般圍住。
暮春園内百餘人等,從紫袍玉帶的朝廷從一品大員到粗布短褐的寒門書童,皆成階下囚。
非陸雲旗嫡系的宿衛軍士卒,皆被繳械後羁押候審,當場倒戈、負隅頑抗者,就地格殺。
這場突如其來本該血雨腥風颠覆乾坤的謀逆,竟在短短一個時辰内便偃旗息鼓。
經審,二十二名朝臣,三百七十八名叛軍的供狀已摞成小山。
暖閣之内,龍涎香袅袅升騰,盤繞着藻井的蟠龍紋。皇帝禦筆在奏報上重重落下朱批,朱墨因用力過猛漸在了他明黃色的禦袍袖口上,猶如綻開的刺目血花。
“好個清平盛世!”帝王的嗓音沙啞似礫石摩擦,鬓邊新生的華發在燭火下微微發顫。那些曾經在早朝中高談闊論的肱股之臣,那些為太子皇子講學的大儒宗師,皆成了供狀上的一個個名字和血指印。
曾經以為的盛世太平廣廈千萬,看不見的地方竟是千瘡百孔。幸好孟祈安提前暗度陳倉,讓副統領陸雲旗替換了大統領的令牌,并帥宿衛軍親信潛入嚴華城,埋伏在暗處,才能将逆賊一網打盡。
皇帝脊背發涼,玉扳指在龍紋扶手上磕出裂痕。反賊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察覺。
“僅憑十罐硝石、三百餘宿衛軍,就妄圖某朝篡位動搖國本!?”雷霆之怒震得香煙晃動,宮燈流蘇簌簌作響。
“當真可笑!可笑至極!!”
“當朕草包嗎!?”
“傳旨。凡參與謀逆者,誅九族!”
敕令擲地,大臣們噤若寒蟬,生怕天威降臨到自己頭上。
殿内針落可聞,半晌,皇帝才緩緩問道:“孟祈泰審出來了嗎?”
負責審理此案的三司長官中,刑部尚書資曆最深,他的朝珠先額頭一步碰在金磚上發出脆響:“回陛下,德王一直都沒招。堅稱自己是赴詩會途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胡說八道!!”此話如同火星墜入油鍋,皇帝猛然掀翻禦案,筆架、奏章、硯台飛了出去散落一地,“他的封地在西州!隔着十萬八千裡,你告訴孤他是路過的?”
皇帝氣得胸口劇烈起伏,一直安靜坐在旁邊圓凳子上的孟祈安趕緊上前,扶他坐下,給他順氣:“皇兄當心龍體,先喝口茶。”
皇帝接過溫茶,喝了一口,略熱的茶水滑過他的喉管,撫平他的怒火,他沒法對孟祈安發火,若沒有幼弟,今日他就算沒死,也會顔面掃地。
“皇兄,那些官員,還不能殺。”孟祈安低聲提醒他。
皇帝立刻發覺自己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問道:“犯人招供了嗎?”
刑部尚書:“關統領招了,指認德王是今晚兵變的幕後指使。”
皇帝平靜了許多,說道:“德……孟祈泰給了他什麼好處,讓他冒着誅九族的風險來行刺孤?”
刑部尚書:“關統領……”
一個硯台扔在他腦袋邊上,碎成了幾瓣,皇帝怒吼:“狗屁統領!!”
刑部尚書:“是、是關連虎,關連虎說,孟祈泰許諾了他黃金百萬和爵位。”
皇帝:“李天雄呢?”李天雄是兵部尚書,此次兵變中,他的品階最高。
刑部尚書:“李天雄在天牢中撞牆自盡了。死前也說是孟祈泰指使。另外,王太傅家的兩位公子,王洛清說并不知道幕後是誰,隻知道是為皇親國戚,王松清則更什麼都不知道。”
皇帝:“不知道?”
孟祈安:“臣弟猜,他可能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都是被他哥挑唆的。”他内心還停留在十歲的時候,不願相信好友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過不管背後真相如何,王太傅家逃不過滿門抄斬的命運了。
所有涉事官員,有四名說是德王指使,其餘人不清楚幕後是誰,隻說是聽“主子”的。
第二日,天牢傳出兵部尚書關連虎、大學士趙牧陽陳秋自盡的消息。此三人自戕的方法不盡相同,但都很決絕。據守衛說,他們後半夜尖叫不停,然後撞牆或咬舌,關連虎滿目猩紅更是将腳鐐纏在脖子上,坐在地上生生勒死了自己。死狀凄慘瘋狂。
他們死後第三日,按律要在刑場鞭屍,死後也要被砍頭,不給留全屍。
劊子手的大刀從屍體脖子上砍下,沒有鮮血噴濺,刀口處緩慢流出粘稠的黑紅血液。
仵作驗屍也是走個流程,派去的是新人。新人查看刀口和屍體,發覺有些不對勁,發灰的爛肉中有很多細長的黑色肉蟲子在蠕動。
新人仵作很是納悶,暮春氣溫還不是很高,明明才死去三日,屍體内部怎麼都生蛆了?若是生蛆也應該是在表面。
他看了眼師父,師父說這場行刑隻是走個流程,隻要人已經死透了就行,其他不用管。面前這幾具頭都沒了,閻王爺來了都活不了,于是新人仵作将屍體蓋好,簽署了生死文書。
德王孟祈泰也招了。
此先,他一直說自己偷偷回嚴華城,隻是因為新娶的美人信佛,想要生辰時來龍泉寺拜佛求子,順便求一串龍泉寺最出名的十八子手钏,美人整日梨花帶雨的苦苦哀求,還說是為了給他誕下健康男嬰祈福,他實在拗不過,但奏章一來一回怎麼也要一個月,會錯過生辰,于是孟祈泰便沒有聲張,帶着妾室入京。
本想着求了佛就回西州,美人見山下暮春園熱鬧,就想去看看,他覺得寺裡總歸住着不舒服,下山尋一處奢華的酒樓住一晚,明日便啟程返回西州,于是就答應妾室隻能在戒嚴區外隔着兩條街看。不成想,他的車架剛剛下山,就被宿衛軍攔住了。
宿衛軍剛一掀車簾,他那嬌滴滴的美人忽然奮起抵抗,當從褥子下面抽出一把刀時,他才意識到,這女子根本不是什麼弱女子。
德王是先皇貴妃所出,當年跟還是太子的皇帝互相不對付,封了王之後就幾乎沒什麼往來了。他一直在喊冤,但他娶的妾室砍死了兩名宿衛軍,加上朝臣們的證詞,完全坐實了他謀逆的罪名。他哭喊着要見皇帝,但還沒等來皇帝,就被打得渾身是血,十個指甲都拔掉了,牙也一顆不剩。
皇帝來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折磨得神志不清,滿是鮮血的嘴上下開合,喃喃道:“殺了我……痛快……給我個痛快……”
德王死了。
“安寶……祈安。”
孟祈安突然驚醒,他一直坐在窗邊想德王的事。他三歲時,德王就已經搬出宮住了,所以他對三哥的印象不深。
皇帝見他發呆,問他:“怎麼在發呆?頭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