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蓦然一滞。
那是五個頭顱被懸挂在城牆上。
狂風暴雨中,它們搖搖晃晃,臉上還保留着驚恐的神情,從外表看是一對中年男女和三個年齡不大的小孩。
暝說:“他們是那一家被抓到逃跑了的貴族。”
燕涼第一次直面什麼叫“斬首示衆”,一時竟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好半晌,“以前有過這種刑法嗎?”
“沒有。”暝說,“初代君王說過,‘德蘭格希沒有酷刑,我們受恩賜降生于此,不受任何羞愧離去’……這是第一次。”
“會是國王的決斷嗎?還是說……”
“嗯,是王後的吧。”
懦弱的君王無法安撫民衆,也不敢威脅民衆。
.
窗外電閃雷鳴,王宮的主殿内卻一片死寂。
殿内沒多少人,王座上兩個,王座下兩個。
下方青年眼皮微掀,躍動的燭火映入眼簾,伴随着刀叉在瓷器上碰撞的輕響,他把頭低得更低了,一副謙卑恭敬的模樣。
“項大法官覺得怎麼樣——關于我對叛逃者的提議?”
女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是柔和的、寬容的,仿佛砍頭示衆對她來說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還沒有明天穿什麼衣服重要。
“王後殿下……”項知河先是尊稱了一句,他心知肚明,這王後哪是問他意見呢,隻是在為之後民衆的讨伐裡找個替罪羊罷了。
“我認為這樣不妥,有損陛下仁德的美名。”
“項大法官是覺得我在害陛下嗎?”
“并非——”
“項大法官沒有經曆過這種時候,逃兵可是要動搖民心的,大法官也不希望我們不戰而敗吧?”
那你這也擺明了告訴民衆要打仗了。
項知河不作聲了,旁邊的記錄官已經手軟腳抖了,筆在紙上飛快地動,咔咔的劃痕聲聽得一清二楚。
兩人說了這麼多,真正坐在主位上的國王卻一言不發,說是國王,但第一眼看去卻讓人以為那是個賊——
他偷了華麗的冕服,然後試圖用自己瘦弱的骨架和薄薄的皮肉去撐起它,結果顯然不怎麼樣。
這個賊不僅沒撐起它,還被它壓垮了,頭顱前傾,脊骨仿佛已經成了一根彎彎的樹枝。
他的面容也是蠟黃的,溝壑般的紋路印在顴骨兩側,一雙眼木讷地垂着,完全看不出是正值盛年的君主,就如同一具劣質的提線木偶,而線在王後手上。
臨走前,項知河再次回頭看了眼這位德蘭格希的王後。
女人無疑是動人的,較比國王,她穿着一身漂亮嚴實的白色長裙,裙擺由細長羽毛點綴,走動間還有細鑽閃爍。她還帶了相稱的頭紗,仿佛一隻高傲的白孔雀。
相傳她是國王的一位表姐,國王在很小的時候就和她私定終身了。
項知河收回視線,他站到門口的回廊上,望着外面的大雨出神。
半晌,他喃喃道:“你說我要去哪裡找那個叫燕涼的人?”
話音剛落,黑霧自他身後緩緩湧現,虞憶的面容若隐若現,親密地想要挨在他腦袋邊,卻得到了後者下意識的一退。
虞憶僵住了。
“抱歉。”項知河摸了摸好似被觸碰了一下的臉,“我失憶了,可能不太習慣别人的靠近,可能以前我們關系很好,但我現在還要适應一下。”
虞憶的身影定格在空中,他靜靜地望着他,面容陰沉沉的,眼中有些項知河看不懂的情感。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輕飄飄地消散了。
我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這個想法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但項知河沒有多作糾結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天一亮,有人看見了那些高懸的頭顱,消息便傳遍了德蘭格希。
一時人心惶惶,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對國王做這件事的憤怒和不解,有少部分人探究起這背後的緣故,開始擔憂起戰争來。
戰争……
德蘭格希還沒發生過戰争,關于這個說法他們幾乎是從故事話本裡看來的,沒人能确切地形容出戰争中的德蘭格希會是怎樣的,他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裡生活的太過安逸,以至于應對危機的意識都沒有。
少部分人有,類似那些貴族,他們受到的教育遠遠高出普通民衆,而平民,他們好點的像那些傭兵、已經開始找幸存的方法,有部分則是想直接離開。
從哪離開?
從德蘭格希山底的這片曠野。
可除了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底下的貧民,沒人知道從這裡出去要付出什麼代價,他們本就和山上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消息難以流通,何況這場暴雨讓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喪失了性命。
德蘭格希的絕大部分人,還是在祈禱着戰争不會發生。
他們在烏托邦裡生活的太久了,好似一個本來會走的人長年累月坐在輪椅上,想象不到自己該如何站起來了。
……
燕涼和暝在收拾包袱的時候,大公召暝過去,一個小時後才放人回來。
“他問我要不要去王宮當值。”暝看了眼燕涼收拾出一個極為輕便的包袱,那就是他們日後旅程的行李了。
“當值?這個時間段……”燕涼話音一頓,突然明白了大公的想法,去王宮當值意味着不用參軍。
兩方本就人數懸殊,如今見識到王後的這種手段,怕不是要強制要求參軍了。
“你父親會有這麼好?”燕涼對大公這個做法秉持着懷疑态度。
“他的情婦聽說了要打仗的消息,一時慌亂,摔了一跤,流産了。”暝坐下,喝了口水,“還有他另外一個小兒子,和他母親在昨晚偷了一筆錢财逃走了。”
這種戲劇化的展開讓燕涼覺得有些好笑,“所以他現在就你一個兒子、還有另外一個女兒?”
暝:“對,他已經把女兒送到了公主身邊,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王後有腿疾的女兒。”
燕涼:“王後同意了?”
暝:“我這位名義上的父親是支持國王一黨,把女兒送過去也意味着他更願意待在德蘭格希,王後沒有理由不同意。”
燕涼:“原來是這樣,那你呢,你怎麼回應你父親的?”
“若我不答應他,他會以為我也打算逃跑,你不是想要進王宮嗎?我們進去待幾天如何?至少發生戰争的時候,王宮前期還能平安一段日子。”
暝說的正和了燕涼的意,這的确是個好方法,比他們稀裡糊塗踏上逃亡的日子要好得多。
“也好。”燕涼看了會兩人的行李,“那這些就帶進王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