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已是傍晚時分,晚霞僅存遠處山巒,搭帳區提前陷入了灰蒙蒙的夜色。梅傾秋掌來燈,與謝衛走到稍微僻靜的叢林。
此地遠離城中喧嚣,各類吃喝玩樂皆不得有,到了夜裡就更是寂寥。難民們就自娛自樂,掀開帳簾搬個凳子跟‘鄰居’聊天,忽而起勁了就扯開嗓唱縣裡的童謠。
梅傾秋與謝衛走開不足一裡路,還依稀可聽見那歌聲。
遙想二人初次相遇,梅傾秋也在哼童謠。哼的隻是一個調,因為彼時她一張嘴就刹不住哭聲,隻能咬緊牙關慢慢的哼。那是她的養母虞問青去世的當天晚上,她哼着養母教的童謠。
一陣幽魂似的吟唱加入哼調。梅傾秋将臉從膝窩裡擡起來,月光透過樹葉灑在她哭腫的眼角上,她用勁眨了眨眼緩解這陣刺疼。
東院少有人來,便隻有院門口挂着兩盞燈籠,此外雜草與碎石相伴,黑漆漆一片。梅傾秋提起地上的燈籠,提高了左右晃動。忽而,那吟唱又開始了。是從牆外傳來的。
梅傾秋放下燈籠,攀着樹幹三兩下就上了樹,她俯趴在樹枝上往屋檐爬,夠到了就雙手抓住黛瓦蹭。她相當于橫跨在上面,重心壓在屋檐上,小腿肚勾着樹枝。
她朝牆外的小孩喊:“嘿,你是誰?”
背牆而坐的男孩吃了一驚,整個人彈跳起來,盯着她不作答。
梅傾秋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半晌他才答:“我無名無姓。我是逃跑出來的。”
“那你餓嗎?”
男孩半張臉藏在黑夜裡,但他仰起的雙眼布滿了警惕。身形來看約莫十三、四歲。
梅傾秋二話不說爬下樹,提燈跑出東院。待到她回來她捧着鼓囊囊的背囊,把背囊摔上樹枝,再重新爬上去。男孩聽到聲又猛地站起來。
“你能上來嗎?”
男孩找來磚頭堆高,踩在上面攀牆上了屋檐。他剛坐下梅傾秋就打開背囊,攤開裡面的饅頭和烤餅,還有一個水袋。她說:“你怕有毒就帶走吃吧。”一邊拿起烤餅啃。
見狀男孩也拿過饅頭,由慢至快,最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你姓梅嗎?這裡是梅府。”男孩問。
不料話音剛落,梅傾秋就癟嘴流眼淚,但一聲都沒出,把男孩急得不輕。
“我原本不姓梅。”她說,“但我今天做了舍棄自己本名的選擇,我在蒙騙待我好的人。”
梅傾秋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這簡短的話她壓抑了四年,不敢說不敢想。現下遇上個素未謀面的人,倒像夠到了樹洞的口子,便一股腦地發洩出來。
“我的養母很美很溫柔,可是直到她去世的最後一刻我還在騙她。”她把臉埋進膝窩,聲音随着肩背的抖動一顫一顫的。“她養育了我四年,現在到了天上發現我這般卑劣,肯定會讨厭我不喜歡我了。”
“她閉上眼之前,有對你笑嗎?”
梅傾秋擡眸點了點頭。
“那她就不會責怪你的。我娘臨死的時候讓我騙她,因為她明知我過不上好日子,卻還要我保證好好做人。你說,如果我連生存都做不到,怎麼選擇做好人還是壞人呢?”
“那你先活下去。”
“你幾歲?”
“十歲。”
“我十四。賭莊門口的老漢告訴我: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是名字。名字裡隐藏了你的家世和文化,當今世上,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名字都好聽,都有寓意,但窮鄉僻壤的孩子們大多以山、花、家中排行老幾來作名。等十年八年過去了,科舉中第的名字都好聽。他們活下去很簡單。比我簡單。”
“你願意跟我姓嗎?”
男孩驚愕擡眼,見梅傾秋表情格外認真。他遲疑地問:“梅?”
“不,衛。我把衛姓送給你。”
他收下了,未說如何起名,隻說:“如果我可以活下去,我就來找你。”
經此一别,便是六年。
“你居然沒立馬認出這個。”謝衛提起原先充當劍穗的吉祥結。
梅傾秋笑着接過,道它太不像吉祥結了。她的女工向來不好,當時她身上隻有這一個失敗的功課,就着饅頭和烤餅送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