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下。”
說罷他手指輕叩藥瓶,藥粉撲灑傷口,蝕骨般的疼痛令她難忍低吟。
梅傾秋雙目緊閉,雙手攥拳,冷汗滑過耳鬓。傷口撕裂的痛感之間夾雜了陣陣暖風,她睜開眼,看見他在邊上藥邊往傷口輕呼。
此舉有達到緩解痛感的效果,并令她心窩發癢。她往回縮了縮肩,但因左手被他拉着,并沒有逃開多大距離。
“先止血,明天再換一次藥。”
他扯開紗布團,圍着左肩與腋下纏紗布。
梅傾秋向右偏頭,二人的影子被油燈映在床沿邊,紅色簾紗輕輕蓋在上面,略一飄浮就令這對影子變得朦胧暧昧。
左肩的箭傷包紮好,還剩下左臂的箭傷,那處靠近手肘,箭刺得也深,故而出血量大。
李秉昶直接用剪刀剪去左袖,整個手臂糊滿了血,有的凝固了,有的剛從傷口滲出。乍眼望去,血肉模糊。他蹙眉深吸了一口氣。
手帕擦了幾個來回,一盆清水已被鮮血攪渾。他擦淨手臂上的血水,重拿起藥瓶。
忽而起身離榻,屈膝半跪在她面前,拉起她的右手架在他肩膀上。梅傾秋沒明白他的用意。
他盯着手臂那處箭傷,道:“這個傷口深,上藥會更疼,你抓着我。”
她嘴上應好,手隻是虛搭在他肩上。而當藥粉灑上傷口,那股刺痛使她本能地掌心施力,把勁出在了他身上。
期間李秉昶悄悄靠近,手肘微撐于她膝蓋之上,有半晌時間她下巴擱在他肩上。
直到痛感趨近消散,紗布包裹傷口,她才後知後覺地松開他的肩膀,坐直身體。
半跪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在她刺殺他的父親之後,為了給她包紮傷口染了一手的血。
再一側目,他腰上還别着她的劍。
他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解開劍鞘放上桌。
“這雖不是你的慣用劍,但還是有可能成為線索,我就帶回來了。”
“再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他。”
她木無表情說道。
李秉昶耷拉着眼皮,隻顧包紮傷口,看都沒看她一眼:“記得布置好逃跑路線。”
“下一回,我不一定也能認出你。”
此話何意?莫不是隻要是她,他還會救?
“王爺可知今日所作所為,不止是窩藏刺客,還會被定義為共犯。”
他擡眼朝她笑了笑,仿佛認為在此刻提醒後果的她很有趣。
“我當然知道。”
“你不怕背負不孝不忠的罪名?”
李秉昶将剪刀和紗布扔回托盤,卻不起身,就維持着半跪的姿勢仰視她。
神色無甚起伏,好似什麼也沒思考,隻是将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早在九年前我的孝心就用盡了,一滴也榨不出來了。”
梅傾秋明了自己不該深挖他的底線,但她想知道。她将此歸結為對仇人的好奇。
“九年前發生了什麼?”
他沒有直接回答,頭一歪露出古怪的微笑。
“你想知道?”
“在宮中躲避追兵時,我恰好躲進了一處廢棄多年的宮殿,追兵們不知為何對那視若無睹,連停下搜查的想法都沒有。”
梅傾秋觀察着李秉昶的表情變化。
“那的院中有秋千、淺池、和破碎的花盆。陳舊牌匾的題字為永粹宮。”
他雙眉微揚,臉上閃過驚訝、留戀、甚至向往。
這一霎那她得到了答案。她得償所願,卻感到懊悔。
“那是慧妃的故居。”他開口道,“是被皇上明令禁止踏足的,就算是我也一樣。他自己也對那避之不及。”
慧妃是他的母妃。在他五歲時入冷宮、九歲時自缢,榮辱受盡,不被批準提起的女人,史書不得撰寫卻名聲遠揚的女人,呂绾。
“但我還是偷偷去過。”
李秉昶站起身,自衣箱随手拿出件外袍,披在她身上,遮住半裹着紗布的左臂。他就此坐在她左側榻上。
“那兒一點也沒變。”
二人不再出聲,安靜盯着前方,誰也不知道彼此在想什麼、在看哪裡,隻是心照不宣地拉長這段沉默。
簾紗受風煽動,哀嚎般呼嘯;窗闆敲打窗框,咔嗒而響;火苗滋滋扭動,燃蝕蠟燭,幾道聲響交織相逐,如泣如訴。
油燈最後的一點蠟燃盡,整個房間由此墜進黑暗。
“我也曾刺過他,我指我的父親。”
梅傾秋瞪大雙眼,回望李秉昶所在的左方,她死死盯着那處,仍無法從一團漆黑中辨析他的五官。
但他似乎轉身面向着她。
“所以我早就是你的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