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上前一步站到沈厭卿面前,很是正式地一抱拳,肅然開口:
“大人,請移步披香苑。”
甯蕖一悚,顧不得冒犯,要攔住楊駐景問是否聽錯了地方。
卻見沈厭卿波瀾不驚地點點頭,轉身就走,似乎對那三個字所指的地方十分熟悉。
楊駐景随後護送。
甯蕖本該去面聖,現也無處可去無聖可面,隻能跟着。
他腳下跟的緊,可頭腦裡一片亂麻,總覺得這幾天把這輩子的荒唐事都見過了。
那披香苑,不是隸屬後宮嗎?
……
照常理說,楊駐景這樣的身份年齒是不該踏足後宮的。
但當今聖上後宮空置,本該熱鬧的大片宮殿毫無人煙,隻有内侍定期打掃,等待新主。
因此像楊小侯爺這樣領了旨意來辦事的,逛逛其實也無所謂。
但楊駐景隻有幼時姑母召見時才來過幾回,姑母死後,他也沒再來過。
為了能領好路,他有心研究過安公公給的地圖,憑着背輿圖的本事把南南北北幾尺拐彎都背的爛熟,自信閉着眼睛也能走到。
可眼下卻用不上他,本該由他領路的人正走在他前頭,一邊走着一邊若有所思地看着路旁的宮牆飛檐。
楊駐景甚至能從他動作中讀出有句有逗的話來:
幾年不見,宮裡面還是這樣啊。
他想不通,為何離京這麼多年,沈少傅還是記得宮内布局?連三尺寬的小路都記得清楚?
楊駐景從兩面牆中間擠過去,狼狽地拍拍身上蹭的紅色牆灰,看着在小路那頭抱着帷帽笑的沈厭卿說不出話。
這時他覺得,一路上都在忙着假笑的沈大人好像笑的真誠些了,似乎真因為看他險些卡在牆裡就被逗的眉眼彎彎。
難不成六宮中發生過什麼美好回憶?讓沈少傅觸景生情,連架子也忘了端?
楊駐景不是那好八卦的主兒,但在這地界就難免多想,一邊唾棄自己好事一邊多想。
“不怕楊小哥笑話,實是想起了些趣事。這條路本是圖紙上沒有的,隻是老匠人喝醉将牆畫的太寬,建起來才發現問題。”
“先帝仁慈,沒有降罪。這條路也未做修改,就如此留下了。”
“我從前走過時衣飾太厚太繁複,也覺得狹窄不便;而今一身布衣,反倒覺得如此寬窄正好。”
甯蕖從牆後面探頭:“大人實在豁達!”
楊駐景咂舌,饒是已相處了十幾天,他還是經常感慨于甯蕖反應之快。
二人身份差異懸殊,他以前實在是沒練過這些順着人說話的本事,也看不上這些。如今到了用得上的時候,倒是真羨慕對方的口才。
他晃晃腦袋。瞎想什麼呢,今日過去後,這兒也沒他的事了。
他有點可惜地看着沈厭卿,像是看着什麼奇珍異寶。
這位大人牽涉到許多事,也許是本朝最大的謎團之一,在他眼中無異于人形的魯班鎖九連環,誰能不起好奇心,想要鼓搗鼓搗?
可惜不能問也不敢問,昔年皇權更疊皇子奪嫡的事,卷進去可不是開玩笑的。
甯蕖顯然也深谙此道。
披香苑占地不小,但不如他們想的富麗堂皇,反而做了些精巧雅緻的布景。
院中雜植桃李梅,掩映小路曲折,不像宮殿,倒像是山裡的莊子、京郊的園林。
梅花開過了,桃樹李樹上滿挂着花苞,荷花池畔的垂柳随風輕蕩,荷葉荷花還未長起來,有幾尾錦鯉水中暢遊。
池中央放着好大一塊太湖石,瘦而皺,有兩人高,楊駐景的眼神一下就黏上去了。
“宮裡竟有這樣的地方……”甯蕖喃喃道。
宮裡寸土寸金,披香苑竟能這樣這樣折騰,不知道以前住在這裡的娘娘是得了多少恩寵。
“這不是我家去年送陛下的及冠禮嗎……”
楊駐景也有點恍惚,一時竟忘了這句話一下子揭了自家身份非富即貴,不過在場二人心中都有數,也沒人理會他。
沈厭卿雖不言語,可滿目也是驚豔之意。
甯蕖心中不禁感慨,陛下的用心還是得到了回報。
抛開這裡是後宮不談,抛開撫甯驿的詭異不談,抛開陛下的用意至今不明不談,沈大人此次入宮,确實還是得到了最細緻的招待的。
往深處走去,朱牆琉璃瓦掩在一片粉白中,竟也不顯突兀。
内殿大門敞開迎客,正中圓桌上放着一壺茶并三隻茶杯,壺口還飄着淡淡白霧,另有酥點豆糕盛在小托碟中。
左右看去,不見有奴婢迎上來,但門後牆角等隐秘處可見有人低着頭待命。
“沈某獨居久甚,不習慣有人随侍。聖眷隆重,罪臣萬死難報。”
沈大人忽然開口,甯蕖知道這是解釋給他們聽的。
陛下大概是考慮到沈大人剛從文州的山上被請下來,一時适應不回宮裡的環境,因此從這披香苑的環境到那些一言不發的奴婢,都是有意挑選過的。
沈大人就是再有一萬個提防的心思,此時也該軟下來了。
隻是,陛下既能算到他們何時到撫甯,何時入京何時入宮,又能提前安排好披香苑的宮人如何服侍,甚至能正好在他們走進正殿時奉上溫度正好的茶水……
這是不是有些,有些太細了?
甯蕖心裡升起一個更加大逆不道的念頭:
今日延遲關閉的城門,是否也是為了他們一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