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先帝後加上老忠瑞侯“都”已經魂歸杳冥;二來楊戎生算個君子,注意着男女大防,沒多留心,處死榮甯的時候他又在換班休息;三來……
忠瑞侯一直老老實實在侯府裡蹲着,光是見一副多少失真的畫像,如何認得出來?
又不是每幅都有正堂的那麼精美。
鹿慈英此時才有些信了“自己母親舅舅栽在此人手中”的傳奇故事。他捏緊手中翠珠,仍試圖找補回來:
“夫人睿智,但在下的原姓并不是‘康’……”
“有什麼分别?天下最好的男子,到她那裡也該倒插門。”
一時間鹿慈英、沈厭卿兩位朝廷公敵都啞巴了,算是領教到了這位能從深宮裡全身而退,還能孤身佩刀闖蕩江湖的太後娘娘的厲害。
也許隻有真正站到過頂端的人,才能這麼随心所遇的說話吧……
反正他們大概是不能的。
“打岔了,回來回來。”
“前年事情定了的時候,姜孚還太小,有的事情留個尾巴不方便。我們商議後覺得不好直接賜死,還是得先留沈帝師一條命。”
“至少……嗯,得撐到元年十月朔日吧。”
她眨眨眼,好像讨論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晚上吃什麼、要用什麼火候。
沈厭卿忙着因為那句嘲諷般的尊稱汗顔,也顧不得管自己究竟需要幾成熟:
“是,微臣那時确實衰弱……”
衰弱得走不了路,咳得說不出話,經常與人說着說着話就兩眼一閉昏死過去,偏偏吊着半條命死不了。
太醫院的藥材基本全傾在他身上,小皇帝下了死命令要醫好老師。
有的太醫常見面後與他混熟了,還偷偷給他看自己準備的骨灰罐——若是不慎一個手抖讓沈帝師過到那邊去了,被罰的灰飛煙滅,好歹也算有個歸處。
帝師的病對外始終保密,因此外面還以為是沈厭卿在逞威風的時候,其實大部分事情都已經完全過渡到小皇帝手裡了。
沈厭卿每天做的,也不過趁清醒的時候動動筆,指揮新帝的暗衛們挖門盜洞地去各個皇子家清理門戶。
即使姜孚不吊着他,他也不敢死。
若是自己先那些師姊師妹師兄師弟們到下面去了,剩下的草棋子一蹦跶,朝廷裡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
别的不說,明子禮恐怕要抱着頭笑上三天三夜,說他是普天之下最為滑稽之人。
他生來是要為姜孚掃清障礙的。障礙沒清掉,他先死了,算什麼事呢?
沈少傅合上門,誰也不見,連宿大夜加班加急,記人命的賬簿寫的飛起,愣是咬着牙硬撐出了許多個月。
這一撐就撐到了崇禮二年上元夜。
沈厭卿琢磨着自己大概也就到這了,不如再最後替聖上做件事:
去文州把那個蹦跶了許多年,看着讓人心煩的鹿慈英收拾了。
于是沈帝師就這麼自信地設計了自己一把,從善如流地拖着自己的半條命爬到了文州,想着“反正都要死了還有什麼好怕的”,雄赳赳氣昂昂地上了皪山。
他問鹿慈英身世時,喉間還含着半口血。
左半邊腦袋替兵部尚書算着多少兵能推平皪山的山頭,右半邊腦袋走着神思考死在這荒山路上有沒有人替他收屍。
沒人收也好,收了放哪呢?
京城太遠,不好往回送。再者,他借着師長的名頭壓了姜孚那麼多年,姜孚看了恐怕也隻會覺得糟心,還要看在禮數的份上給他修個看得過去的墳。
啧啧,帝後陵剛竣工,要是再來一個,戶部工部那兩個老頭可受不住了啊。說不定他沈帝師潇灑一生,臨了還能帶個尚書下去。
真帶了又能怎樣呢?前些日子也不是沒殺過,還能帶新一把手見見舊日黃花,最後再一起午夜還魂看看是哪個幸運兒接手這破位子。
正當沈參軍閑極無聊開始數人命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白鹿仙人忽然回過身來,鹿也随之停下。
這本該一生榮華富貴含金用玉,如今卻落得扮演神棍的前朝世子爺,帶着些擔憂的表情看向他:
“沈參軍還走得動麼?我觀沈參軍有些氣虛體弱,山上稀奇草藥多,在下或可賣弄小技,替參軍調理一二……”
簡而言之,想死在皪山也沒門。
笑話,人命豈是想留就可留住的。
沈厭卿心裡甚是輕松地笑了一下,正要開口禮貌回絕,卻猝不及防被一陣猛咳打斷。
“咳咳!咳!咳唔……”
他失了力氣跪伏在地,眼見着自己的新官服上濺上許多殷紅。印象中最後一幕是鹿慈英萬年不變的微笑碎了個幹淨,抛下鹿驚慌失措地朝他跑來。
或是因為此人害得他師生分别,而他終究還是想歸宿在姜孚身邊——那一個瞬間裡,他心頭竟升起一種詭異的,報複般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