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十佩不知此人又要搞什麼鬼,滿臉戒備。
沈厭卿卻步步下階,脫開了身後的護衛,孤身一人朝他走來。捧着那塊玉佩,如捧着自己哀痛的眼淚。
縱使惠王再能分清輕重緩急,此時也不由得去想:
自己的首席門客死了,與這個隔壁王府的侍讀有什麼關系?
二人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竟沒有一個敢上前阻攔。
梁上的暗衛們張滿了弓,梁下的兵士們抽出了劍。
那道紅衣身影卻像是切在酥油上的熱刀,令周圍的一切都柔順地化開,又散開。
誰都知道沈厭卿是不通武藝的羸弱書生,此時身上更是連把禮儀性的佩劍都沒有;
但隻要碰他一下,頭頂就會有人撲下來,誰也不願去觸這個黴頭。
除了姜十佩。
全身披甲的三皇子拔出了劍,遙遙指向沈厭卿胸口。
“站住,退回去。”
沈厭卿不避,也不慌。
誰能想到一個小小侍讀竟有如此的膽色?
可沈厭卿确然是一點顔色也沒有變過,仍然依着原速前進,直到劍尖抵上了他的衣襟。
他好像不識得那是怎樣的利器,臉上的表情像是雕刻過的木偶,隻把手中的東西雙手向前遞着:
“物歸原主。”
“請收下吧,惠王殿下。”
周圍人反應過來,也都用武器指向他。
沈厭卿隻是平靜道:
“殿下在擔心什麼呢?”
“殿下雖看不慣我,但也知道我一直以來做事算是磊落,但求個問心無愧。”
“而今自然也不會借此傷害殿下——難道要我起誓麼?”
姜十佩緊皺着眉頭。
“退回去。”
“這東西對我來說已經沒用了,随意你怎麼處置。”
沈厭卿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師兄沒有看錯人……這也是明師兄最後能為殿下做的事了。”
還不待惠王聽清他突然吐出的那個陌生稱呼,沈厭卿已疾電般從腰間抽出一道銀光;
那銀光本是軟而無形的,在他手中一抖就化成了長劍,順着那力道直直刺入姜十佩胸口。
“——唔!”
書生?!
此人原來會武?!
那一劍刺的太準,姜十佩的意識被劇痛占據,迅速模糊下去。
他餘光中見到那玉佩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于是他盡最後的力氣出劍,卻隻捅進沈厭卿肩胛。
周圍人被這巨變驚到,空氣竟凝滞了刹那。
梁上伏着的人終于肯落下來,落雨一般,形如鬼魅;
他們扒開侍讀周圍的人,阻止他們将武器刺的更深。
沈厭卿仍與姜十佩僵持着,維持着刺入的動作不變,好像要看着對方徹底閉眼才肯安心。
他全身上下皆是血色模糊,将本就張揚的紅衣染得更紅。
在這能将人逼瘋的劇痛之下,他居然還是笑着的。
隻不過這笑容再不謙和柔婉了,充斥着種飛蛾撲火般的癫狂,好像此時正被無比的興奮和幸福淹沒。
——他可沒想着要活着回去。
他抽回劍,高高舉起,揚聲道:
“惠王護駕有功,加封親王,從者皆封賞——!”
誰還敢信他的話呢?
沈侍讀二十餘年來隻說過這一次謊,就将他的信譽都敗光了。
他不是個書生,也不是什麼平民出身——光看那出手的決絕就能知道,他在此前已經練過了不知多少年。
他是個鬼,伏在七皇子身邊,整日裝着溫潤,騙過了所有人。
可他赢了,所以誰敢不信呢?
有人放下武器,任人領了去,最後依然難逃慘死的結局;
有人拼殺到底,終于被碎成屍塊,砍走了頭顱——沈侍讀吩咐過的,每個人都要用首級作證來數清。
暗衛中的領頭找緊機會,從一片混亂中将未來的帝師撈了出去。
那一日殿中流的血,越過門檻往外溢出去,淋淋漓漓由高至下打透了數十級台階。
新帝登基前,刷洗了一兩個月才徹底洗淨。
而未來的帝師未曾擺過威風就轉進幕後,在生死線上掙紮了幾月才睜開眼。
……
如今隻剩下一個問題。
……
“為什麼姜十佩不知道您會武呢?”
姜孚望着他的老師,似乎越過衣服的布料,他又能看見那些可怖的疤痕。
這整個圈套看起來荒謬又真實,但隻要用心看過,就能發現那個破局點:
倘若早有人知道沈厭卿有武功在身,那麼就不會讓他輕易走到惠王面前。
沈厭卿也因此不可能獨身上前,說那些話騙取惠王的信任。
姜孚也記得,在他做皇子時,老師從未在他面前顯露過……
沈厭卿低頭看着那滴幾經易主的玉,良久歎了一口氣:
“因為明子禮不曾告訴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