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翻開,而是直接拾起遞給了姚伏。
起居注用紙講究,藏青的封面上還粘了金箔,燈燭下熠熠生輝。
一向端着體面微笑的沈帝師,此時表情也嚴肅起來,揚起臉,目光帶上了些俯視意味:
“姚太從,你要想好。”
“無論你能否找到你所說之事的記錄,惠王闖宮的罪名都是解不掉的。”
“我雖能理解,但孰是孰非、是否值得……還要你自己來決定。
姚伏沉默良久,朝對方一揖:
“……謝過帝師關懷。”
“但伏在京城苟且七年,利害早已算清。個中輕重,心中自然有數。”
他接過那本起居注,依着記憶中的日子翻找起來,很快找到了那一條。
字不多,也不顯眼,卻與他反複描刻在心的印象全然重疊:
“初十日,亥時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見。子時離宮。”
他想捧給沈厭卿看,捧給小皇帝看;
可他的手卻劇烈地抖起來,腳下一步也挪不動,好像泣過的血在此刻都回流到他心裡,燙得他開不了口。
他等的夠久了,願望卻還是實現得太早,還沒有到真正能心如死灰而處變不驚的時候。
所幸,所幸……
帝師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背後,嗓音和緩響起。
“亥時不是入宮的時候,持金印也不是觐見的禮節。”
“你要給陛下看這件事,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能明說,就會以春秋筆法藏在文字中。
“那麼——惠親王當時說了什麼,你可還記得麼?”
皇帝睜開了眼。
……
姚伏随口糊弄了楊駐景,對自己在宮中留至子時的原因絕口不提。
話音卻一轉,反問道:
“你去北境的事情已定了麼?連甲都穿上了?”
這身甲胄護心鏡磨得雪亮,但有很重的磨損痕迹。規格很高,起碼要軍中的副将才有資格穿。
果然楊駐景說:
“我爹的。”
姚伏點頭,手上又動起來,勾出了幾個音。
楊駐景忽忽悠悠聽出,是首破碎不成調子的十面埋伏。他也不去細想,隻道:
“你有多少年沒彈了……這麼生疏?
姚伏無奈,停了手,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三更半夜的,都演将起來,别人睡也不睡?”
銀色月光下,這人少了些白日的鋒銳不饒人,五官柔和了許多。
這樣來看,除了眼尾往高處挑,也不至于全是刻薄相。
不知他們師門到底是何方神聖,竟和沈帝師一樣不顯年紀,過了三旬還貌若少年。
楊駐景覺得沒趣,轉回身專心喂魚。
“我爹說陛下這幾日早朝難得态度明顯,八成是要抓我去了;”
“所以把甲借我玩兩天,說:”
“等玩夠了,到前線去就老老實實窩着……”
别想着往前沖,更别妄想什麼建功立業。
沙場上刀劍無眼,楊府折不起這個養了十九年的繼承人,一點兒風險也不能冒。
朝臣們白日不顯,回去都道:
陛下連抽楊府兩代嫡長往北邊送,令父子同上陣,其中深意……
即使當今聖上一向仁慈,但帝王權衡之術常人哪能揣測?
總之,許多人都以為,楊家此去怕是隻能留一人回來。
至于留下的那個;
是主事侯府十餘年,處事有道的楊戎生;
還是纨绔之名遠揚,毫無正形,很可能上位兩天就把家業敗光的楊駐景……?
哈哈,對聖人來說,還真是不好選呢。
據說許多與楊國舅交好的官員已經在暗中籌謀營救,奈何這是聖人的意思,實在是動搖不了分毫。
魚食撒幹淨了,楊駐景拍了拍手,拄起臉,眼神仍無聚焦:
“但我不信。”
“陛下……表哥他才比我大一歲,怎麼會想着殺自己的舅舅?”
他說完也覺得這理由不足,苦笑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
“況且……這一戰是國事,陛下怎麼會分不清輕重緩急呢。”
楊駐景抱住膝蓋,将頭埋了下去,甲片硌得他很疼。
他還是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皇帝有這樣心狠,不能相信楊家多年的忠心毫無用處;
也不能相信自己承襲侯位的時機來的這樣快,代價還是父親的命……
這名字聲稱着要讓太陽也留駐的小侯爺,此時此刻竟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人可說話,沒人能求問,隻能夜半來花園喂這些曾喂過千百次的魚。
他臉埋在膝頭,黑暗中聽見了琵琶落進草叢的聲音。
旁邊的人站起了身。
随後他後領被人拎住,竟是就這麼被連人帶甲揪了起來。
他偏頭,又看見姚伏臉上熟悉的冷笑表情。
與平常不同的是,周身水霧相映之下,那雙眼睛帶了些灰色,又盈了些亮光。
姚伏皮笑肉不笑,眯起眼睛問他:
“——你知道他們要讓你二弟也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