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渠在車裡坐了一會,凜冽的風順着窗戶吹進來,将窒悶壓抑的胸腔清洗一空。
他認識陸聞輕那年是十七歲,是那個金發碧眼國度裡的一抹東方墨色,也是熱情世界裡的唯一一點靜默。
他時刻被監視,沒有朋友也聽不懂他們說話。
陸聞輕是第一個和他說中文的人。
那時候他每天除了上課就是關在房間裡,沒有任何娛樂也不許見人。
陸聞輕來高中找人,跟他問路。
他不想說話索性就裝啞巴,充耳不聞那道好聽的男聲跟他說Excuse me,隻覺得很煩人,最後故意給他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他要過去至少得多繞一個多小時,沈書渠沒有半點愧疚心,隻覺得安靜了。
沒幾天恰好又遇見,陸聞輕把他堵在走廊裡,一隻手按在牆上擋住他的去路,“小啞巴,話不會說,倒挺會騙人,欠教訓。”
沈書渠擡頭看他一眼,露出一個很茫然的表情,捧着自己的書去了長椅上,打定了主意裝不認識。
一陣風吹過撲簌簌落下來一大片櫻花,陸聞輕伸手摘掉他頭上的花瓣,往那本百年孤獨上放了一小把糖。
沈書渠仰起頭看他。
陸聞輕逆着光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年輕眉眼已經帶着壓迫感了,但因為在笑就顯得不那麼兇,反而很撩人。
“張嘴。”
陸聞輕剝開一顆糖放在他唇邊,見他不動以為是沒明白,又用拇指在他唇上揉了一下。
沈書渠用力咬了他一口,給了他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陸聞輕指背上牙痕凹陷,他也沒在意,抽出來随意撚了撚血迹,笑說:“哪兒來的小狗,牙還挺尖。”
他将糖放進自己口中,抽走沈書渠夾在書裡的黑色鋼筆又拿過他的手在掌心裡寫了三個字:陸聞輕。
筆尖摩擦掌心帶來很輕微的癢,沈書渠要抽回手,卻被他用蓋上筆帽的鋼筆點了點掌心:“記好,我的名字。”
——嗡嗡。
思緒驟然被打斷,沈書渠接起電話。
林錦還有悶氣,說起話就帶着點兒陰陽怪氣:“沈大神仙,還活着嗎?”
沈書渠笑了下:“看樣子還活着。”
他破天荒開個玩笑,林錦也被逗笑,随即又冷哼一聲:“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你現在在哪兒?我給你送點湯去。”
沈書渠重新啟動車,“不用了,你自己喝吧,我還有事要辦。”
出了星海島,沈書渠調轉方向去了碧林山莊。
從他有記憶起,沈正興每年生日都辦得極其宏大,賓客名單涉及各行各業,總不下于上百人。
他愛排場,喜歡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因此宴會上一切裝飾都要最好。
紅酒佳釀,鮮果濃香,就連真絲桌布上裝扮的鮮花都是空運而來,入眼之處皆是奢貴。
宴會廳觥籌交錯。
沈正興一身西裝筆挺,胸口放着折疊完美的口袋巾,旁邊站着優雅貴氣的繼室餘欣。
沈書渠首次出現在沈家的宴會上,陌生又貌美的面孔瞬間引起關注。
“這是誰啊?”
“我好像見過,總覺得長得有點像誰,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哦!”一個年級稍大的男人盯着沈書渠看了一會,恍然大悟:“是沈家的大公子吧,長得跟溫小姐一模一樣。”
“溫小姐?沈老闆早前去世的那位前妻?聽說是病死的,哎真是紅顔薄命,可惜。”
“聽說沈老闆跟溫小姐是青梅竹馬的感情,在世的時候特别恩愛,你說這兒子長得又這麼像她,恐怕以後這家産也全都是他的了,老二怕不是什麼也撈不着?”
“什麼呀,愛前妻還能那麼快續娶?我聽說啊……”女人朝沈正興的方向看了兩眼,壓低聲音說:“是他秘書,早就在一起了,保不齊是氣死的。”
“我還聽說……當年是靠着溫小姐……”
沈書渠充耳不聞四周的議論,腳步沉穩地走向沈正興,很自然地端出孝敬與誠懇:“父親,我來晚了,祝您松鶴長青歲歲今朝。”
沈正興完全沒想到他能來,臉上閃過一絲驚愕以及難以分辨的厭惡。
不過他到底久經世故,隻一瞬就恢複了和藹儒雅,側頭吩咐秘書:“去,妥善找個地方放起來。”
沈書渠擡手碰了下花瓣,禮貌向秘書交代:“裡面沒有違禁品,可以插在花瓶裡,要放點水,否則花瓣會很快枯萎,花店的小姐告訴我的。”
秘書看他笑意溫柔,措辭卻很怪異,總覺得有點發毛。
餘欣幹笑兩聲打圓場:“這話怎麼說呢,你帶來的花你爸爸還能不放心嗎,是想帶回家去的,别多心。”
沈書渠又遞出一個盒子,“阿姨,辛苦你這麼多年照顧父親,也祝您永遠年輕。”
餘欣接過禮物,以退為進道:“你難得來參加你爸爸的生日宴,不如喝杯酒再走?”
“好啊,謝謝阿姨。”
餘欣望着沈書渠的背影,攥緊了盒子低聲問沈正興:“他什麼意思?”
四年前,沈書渠從國外回來,以放棄完整的沈氏繼承權為代價換了錦盛那個小作坊。
餘欣心裡直打鼓,懷疑沈書渠突然出現是為了争奪繼承權。
沈正興擔心的卻不是這個,公司在他手上,他說不給,沈書渠就拿不到一毛錢。
他看向不遠處一門心思往花瓶裡倒水的秘書,覺得他被灌迷湯了。
秘書擺好花瓶,擡起頭正好看到沈正興臉色霜寒,立馬回過神。
宴會廳左側是個降香黃檀雕花隔斷,後面則是一條深紅色厚絲絨窗簾,用來擋住落地玻璃門外的走廊。
沈書渠撩開簾子靠在柱子邊,沒管那個悄聲過來監視他的秘書。
他對這些控制習以為常,從口袋中摸了根煙點上,抽第一口時嗓子發癢咳了兩聲。
宴會廳内歡聲笑語,走廊上冷風銳利。
沈正興聲音爽朗一派德高望重,一點兒看不出曾是低賤的私生子。
沈書渠微微偏頭,看向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秘書:“你知道他在哪兒出生嗎?”
秘書怔了一下,略有些尴尬地和他問好:“沈大少。”
沈書渠沒看他,仿佛剛才并不是跟他說話。
秘書脊背發涼,見鬼似的四下看了看,不由得在心裡猜測那個“他”指的是誰。
沈書渠咬着煙,像是自言自語:“在一個魚龍混雜的筒子樓裡,就是那種老鼠有你巴掌那麼大,會半夜和蟑螂一起爬到床上啃胳膊的地方。”
秘書猛地打了個寒噤,幹幹笑了下:“大少爺您真會開玩笑。”
沈書渠沒開玩笑。
沈正興母親曾是個舞蹈演員,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他的父親沈忠明。
她少不更事,在包包首飾各種奢侈品的攻擊之下很快就淪陷,哪怕他是有婦之夫也心甘情願吃這些糖衣炮彈,但她沒想到的是沈忠明隻是個倚仗妻子的草包。
他既沒錢也沒權,甚至在妻子發現他出軌的時候果斷撇清關系,連個分手費都沒給。
沈忠明和原配無子,她甚至想用孩子挽回對方,但她低估了原配的手段和沈忠明的冷漠,那些昂貴首飾和轉賬都以夫妻共同财産被追回。
她懷了孕,從舞團離職住進城中村。
五年後她猝然離世,隻給這個兒子留下了一個私生子的身份和無數的歧視,直到遇到溫若橋。
溫若橋從小錦衣玉食,母親意外亡故之後,父親把對亡妻的愛全部投注在這唯一的女兒身上。
她天真善良,完全不在意沈正興的私生子身份,給了他全部的溫暖和平等。
兩人身份懸殊,很快就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
她被迫出國之前瞞着父親變賣所有首飾,并把所有存款都交給他,希望他有一天能成功,改變自己的人生和其他人的想法。
沈正興很聰明也很有手段,短短三年就功成名就。
窮小子逆襲翻身,癡心不改求娶初戀,是平洲迄今為止的佳話。
沈正興新貴崛起備受逢迎,過往所有的歧視羞辱一夜之間全都變成阿谀,當初的謾罵羞辱也瞬間長出鮮花與掌聲。
他仿佛一隻躍過龍門的魚,刹那間洗去所有污垢,仿佛出生就是高貴的龍。
妻子的存在反而成為提醒他不堪過往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