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年幼的孩子遠遠低估了人性的惡。
“替死鬼”,遠不止一種方式。
楚先生那精明算計了一輩子的腦袋,現在混亂成漿糊。
一會兒想他的寶貝獨苗苗就要這樣夭折了,楚家要絕後了;一會兒想要是兒子的病情發作,教廷的人能處理好嗎?要不還是讓楚惟跟過去給他輸血……
等等。
楚惟。
——楚惟?
楚先生突兀地把自己從悲傷的泥濘中拔出來,望向對面,雙瞳煥發出懾人的光亮。
男孩還在自顧自遐想着脫離楚家的生活,忽然察覺到狼一樣的目光,擡頭一看,被養父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麼錯(反正不管他做什麼,在養父母眼中都很招人厭煩),攥緊衣角:“先生……”
“那個……惟惟。”養父有史以來第一次用這樣親昵的方式呼喚他,招了招手,“來,你過來。”
如果說楚惟原本還隻是緊張,那麼現在面對養父反常的親近,已經感到了害怕。
他絞盡腦汁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嗓音裡有藏不住的怯意:“我……”
“惟惟,别怕。來,到我這裡來。”養父僵硬地擠出笑容,比毀容的半獸人還難看,“最近過得怎麼樣,我們聊聊,嗯?”
這下不僅楚惟,連拿着蠶絲手帕擦眼淚的楚夫人都驚到了,詫異地問:“這是……”
親兒子的性命都保不住了,還有閑情逸緻在這兒關心養子的心理健康?
他們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和生意搭檔,隻需對視一眼,電光石火之間,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至高祭壇遴選聖子用印記作為标識,誰家的孩子月亮變太陽,教廷遍布全大陸的勢力會迅速向中央神廟傳遞消息,接着,教廷再派人親自過來,用一塊來自祭壇的晶石進行身份驗證。
祭壇究竟用什麼标準來挑選孩子,是個未解之謎。
但驗證的方式倒是很簡單,隻要基因相符合,晶石,或者說教廷就會認定前來進行驗證的孩子就是祭壇選中之人。
原本世上本不該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基因,偏偏這麼巧,如此罕見的奇迹就發生在他們家。
楚南膺的月亮變太陽,除了他們夫妻二人,再沒直接見證者;楚家的仆役嘴嚴得很,也都很疼愛唯一的真少爺,不願他離去;至于鎮上的風言風語,不過是聽聞楚家出了聖子,究竟是大少爺還是二少爺無從得知。
換句話說,現在根本沒有外人知曉聖子是楚南膺。
——而不是楚惟。
他們養這孩子,原本就是要用他的血和健康的器官來換獨子的命。
現在再多為楚南膺付出一次,又如何呢?
一百八十度轉彎的态度太過蹊跷,楚惟直覺不會是什麼好事,往角落裡縮了縮。
男孩像是随時會逃跑,楚先生絕不能放過絕佳的救命稻草,也懶得再客套,方才還堆笑的臉黑成鍋底,呵斥道:“給我過來!我說的話你聽不懂是嗎?!”
小楚惟被他吼得渾身一抖,不敢動了,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烏黑清亮,保有着孩童特有的圓潤,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纖長卷翹。
這樣從下往上看人時,仿佛汪着淚,叫人忍不住憐愛。
楚夫人見他恐懼的模樣,有一瞬的心軟,可也就隻有一瞬。
她對這孩子的秉性再清楚不過,壓根不會示弱、撒嬌,更别提賣慘、讨好。
就算看起來要落淚,也不過是堅冰的倒影罷了。
更何況,現在又誰比得上她親骨肉的重要呢?
她摟着逐漸反應過來的楚南膺,表情冷下來:“楚惟啊,就聽你爸的話吧。我們養你這麼多年,從來也沒虧待過你。你說說,要不是我們,你早就凍死在外面了,是吧?我們雖然不是你的親生父母,也算是給了你第二條命。也不指望你以後做出什麼事業、賺大錢回報我們,就這一次……這一次幫幫你哥哥吧。”
剛才還惶惶然不明白養父究竟要做什麼的男孩,從養母的最後一句話中遽然理解了一切。
他的瞳孔顫了顫,下意識看向養父,得到後者默認的印證,才恍然意識到,楚家那條勒在自己脖頸上的繩索,從來不曾有放開的打算。
他的血液被凍住,一直涼到了指尖。
男孩不再後退,不再逃跑。
因為沒有用。
他無助而伶仃地站在衆人漠然的視線中,單薄的小身體裡落滿了雪。
前些天帶着被渾小子們弄髒的衣服和無人知曉的傷痕回到家,面對養父母的指責時,他和現在同樣乖順,同樣沉默。
今日立場明明是倒轉的,明明該養父母祈求楚惟,可最終被支使和桎梏的,仍然是他。
見養子沒了反抗的意思,楚先生也察覺自己的态度太過嚴厲,重新放軟語氣:“惟惟,其實爸爸一直都把你當作和膺膺一樣的親生孩子來疼愛,爸爸隻是不會表達。”
此言一出,連向着楚家的仆役都忍不住驚詫。
這孩子注定了逃不脫身為楚南膺替死鬼的命運,事到如今,還講這樣違心到不要臉的話做什麼呢?
楚夫人不知從丈夫的話中受了什麼刺激,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楚惟面前,死死抓住男孩細瘦的小胳膊,雙目發紅,精神處在崩潰邊緣。
她看上去分明是要咬死面前的小孩,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聲淚俱下:“楚惟——楚惟我求求你了——你就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八歲啊!他怎麼能去送死……”
不愧是多年夫妻,先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再一個動之以情一個直接發瘋。
男孩完全被她哭天搶地的架勢吓懵了,小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仆役們聽到夫人的話,聯想到他們本就病弱的寶貝少爺今後還要吃多少苦,也嗚嗚咽咽起來。
楚南膺更是放聲大哭。
沒有人記得楚惟也是楚家的孩子。
沒有人記得楚惟同樣是八歲。
沒有人記得替換了聖子之位,楚惟也是要死的。
或者不是沒人記得,隻是沒人在乎。
這時,一個仆役連滾帶爬沖進來,急得氣都喘不勻:“老爺,太太,教廷的人到了!”
兩人唰地站起,不可置信:“這麼快?”
中央神廟的“中央”二字不僅體現在權力的頂層集中,也體現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大陸的中心點。菲亞蘭王國幅員遼闊,遴選儀式到現在不過二三日,教廷的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從神廟趕到西部的溯夜鎮?
還是說,他們用某種方式預知到了聖子會在此地出現,提前出發?
不,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還沒和楚惟達成協議,如果小東西待會說漏嘴、甚至主動告發楚南膺,那麼祭壇晶石一試便知真假。
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楚夫人迅速恢複冷靜:“來的都是些什麼職位?使徒團嗎?騎士團?儀仗隊?”
如果是些不重要的人,先打發他們住下,然後再……
“都不是。”仆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是……迦隐大祭司親自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