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人們口中無所不能、至高無上的大祭司先生。
聽起來那麼厲害,應該會有一雙金色的眼眸吧?
男孩更換了好幾次角度,都沒能窺見自己想要查證的真相,有點兒洩氣。
不過他發現了另一件事,這位大祭司先生藏在兜帽中的長發是銀白色,像桦樹林間反光的雪地。
所有人小心翼翼回避視線接觸,連小楚惟都無精打采地垂下腦袋。
沒有人注意到,大祭司在目光經過這個不被疼愛的幺子後,嘴角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安岩。”他斂起笑意,嗓音淡淡,吩咐灰袍神官,“楚先生和楚夫人想起他們的孩子叫什麼了嗎?”
安岩睨了跪在最前面的兩人一眼。
在出發之前,他聽神廟裡的老神官講過,去接聖子時會遇到很多阻礙,大多來源于被選中孩子的家人的不舍。
他們中有部分社會地位崇高,不乏菲亞蘭的王公貴族、富商巨賈,會想盡辦法掩蓋、甚至歪曲事實,撒潑打滾,暴力反抗,找替死鬼……無所不用其極。
老神官叮囑,這種時候不要跟他們廢話,更不要被他們繞進挖好的陷阱裡,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立刻用晶石進行驗證。
他低下頭,雙手高舉過頭頂:“大人,我來吧。”
大祭司那根不離手的法杖交到他的手上,頂端璀璨的晶鑽暫時換成了黑沉沉的祭壇晶石。
此物一出,人們倒吸一口涼氣。
哪怕楚家沒有任何人抵達過中央神廟、親眼見過至高祭壇,僅是它上面一塊小小的石頭,就足以帶來極為強大的威壓。
楚家一家三口更是不自覺擠作一團,抖得像秋風裡的橡木葉,焦慮得臉色發青。
小楚惟卻困惑地歪過頭。
他聽見了。
晶石……在說話。
和那日遴選印記上的符文類似,它翻來覆去呼喚着他的名字。
「楚惟……」
卻又不止名字。
「我的珍寶……」
它認得我,小孩輕輕屏住呼吸,想着,而且,它很悲傷。
它聽起來像在哭泣。
像另一個迷路的、沒有人來接的孩子。
「——回到我身邊。」
說完這句以後,那晶石陷入緘默,楚惟再也沒有聽到它的聲音。
“如果你們不配合,那麼兩個孩子都需要接受祭壇的檢測。”安岩俯視着他們。
他未婚無子,又在神廟長大,信仰堅定,和大多數神官一樣心甘情願為了菲亞蘭神明獻出一切,實在很難理解和同情這些即将失去孩子的父母究竟在磨叽什麼。
“是……是小兒子!”
危急關頭,楚夫人還是爆發出了當母親的本能。她願意付出任何說謊的代價,來換取親生兒子活下來。
她連滾帶爬來到楚惟身邊,一把把男孩推到衆人眼前,推上人生的岔路口。
她用力太猛,毫無防備的小楚惟被她推搡得站不住,直直倒向距離他最近的大祭司。
安岩眉心一跳,就要過來攔截,但迦隐比他反應更快,左手虛虛一擋示意不必,右手接住摔到自己懷中的小家夥。
既然是自投羅網,那他可不會再放手了。
楚惟撞上去時下意識閉上眼,鼻尖蹭過絲滑的布料,聞見末藥、焚香、冷杉灰燼的味道。
他被大祭司扶着站好,在背後父母驚恐地問詢“大人沒事吧”“我們家這孩子太冒失了”“這真是天大的罪過”“還請您原諒”的混亂中,仰起小臉,聲音輕得像羽毛:“謝謝您。”
他沒有道歉,而是道謝。隻因這份過錯并不在己。
有趣的孩子。
大祭司看向他:“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為何,楚惟覺得這句話中并無多少疑問的語氣,更像是早已知曉答案的設問。
但他還是乖乖回答:“楚惟。”
“很好聽的名字。”男人又問,“你的月亮記号有變成太陽嗎?”
周遭頃刻間鴉雀無聲。
不,也不是純然的寂靜,楚惟能聽見養父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聲。
他們是那樣想要狡辯和粉飾,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斷大祭司的話。
小孩子懵懂地意識到,他的回答将會決定自己和楚南膺的人生。
如果他冒名頂替聖子,會發生什麼?
如果他指認了楚南膺,養父母又會對他做什麼?
他垂着眼睛,小拇指不自在地蜷縮着。
半晌,擡頭細聲細氣地問:“先生,我能……和您單獨說話嗎?”
也許是幻象中的金色眼睛,也許是頭一回見到能震懾住養父母的存在,也許隻是那焚燒過的香氣叫人覺得眷戀,小孩子不自覺對這個人産生了一些奇怪的,可以稱之為親近、或者是信任的東西。
在迦隐回答之前,安岩先蹙起眉:“怎能用‘先生’這樣尋常的稱呼?不得無禮,應當尊稱為大人。”
迦隐倒是不在意,揮揮手:“無妨。他想叫這個就叫這個。”
語氣不僅很是随和,甚至還有點兒愉悅。
安岩愕然。
中央教廷大祭司大人的高不可攀是出了名的,别說普通人,就連對同他平起平坐的紅衣主教也很施舍好臉色,對過往已選定的聖子也沒表現出什麼特殊。
結果他今天不僅沒有怪罪這個小不點兒的逾矩,還挺……平易近人?
天呐。安岩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平易近人”這四個字也能用來形容迦隐大人。
這事兒傳到神廟裡根本沒人會信好吧!
緊接着,更叫他悚然的一幕出現了:
迦隐答應了那個“單獨”的請求,沖小孩子伸出手,口吻溫和:“那我們出去散散步,嗯?”
楚惟望向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月亮的倒影。
孩子咬了咬嘴唇,在養父母快要瞪出血的視線中,把自己的小手輕輕放在他的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