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變化極快,眨眼間恢複成正常的人類眼瞳。就算被捕捉到,也不過以為是錯覺。
在這個隐秘的雪夜中,他恭候千年的神明誕生了。
*
接下來的流程簡單而順暢,兩個孩子的基因意外得相同,連至高祭壇都分不出他們的差别。
小楚惟踮起腳,雙手放在權杖頂端,眼見那死氣沉沉的晶石像被喚醒,逐漸煥發出奪目的色彩,連他的小臉蛋也映出白瓷般溫潤剔透的光澤。
幾秒鐘後,光芒熄滅,它再度沉睡。
楚惟垂下手松了口氣,心髒還在砰砰跳,就見安岩向自己行疊袖禮:“殿下,此前在下的言辭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恭敬程度和對大祭司比起來有過之無不及。
此前生人勿近的年輕神官态度大轉彎,小孩子一時間不适應,眼睛睜得圓圓的,疑惑地看向大祭司——大約是短暫的對談擁有魔法,或是某種必定相連的緣分,叫他在所有人之中唯獨選擇相信這位才剛剛認識的祭司先生。
迦隐嘴角的弧度很柔和,很想摸一摸小家夥看起來軟軟的黑發,還是克制住:“以後您就是新的聖子小殿下了,還有許多禮節需要學習——當然,大部分是别人對您行禮。”
“安岩。”
“大人。”
“去和楚先生、楚夫人談一談。”迦隐面對他人時依然冷肅,“孩子離開身邊,做父母的總會不舍。但聖子是菲亞蘭的光輝,他們該覺得榮幸。”
“是,大人。”
楚先生見證了短暫的印證儀式,聽完他們的對話,略微不安、又心懷希望地問:“大人們,這就結束了嗎?也就是說,我們家膺……”
他差點兒要問出長子是不是就不用驗證了這樣欲蓋彌彰的話,還好被妻子掐了一把,話到嘴邊又舌頭打結地修正:“我們家膺、應該……要為他準備什麼?”
“無需。”安岩冷淡道,“殿下的吃穿用度,教廷會準備最好的。”
中央教廷是菲亞蘭的權力中樞和财富巅峰,哪裡看得上一個小鎮上生意人的那點兒小錢。
溯夜鎮嵌在大陸西部通往其他地區的樞紐上,楚家牢牢把控着這一地帶的所有藥材種植和貿易往來,不僅在鎮上地位斐然,在整個西部的名聲都頗為響亮,哪裡被這樣輕蔑過。
楚先生的臉漲成豬肝色,張了張嘴,下意識想反駁,又不是真的活膩了敢忤逆教廷的人,隻好打落牙往肚子裡咽。
大祭司對欣賞他的醜态沒興趣,輕輕摁了摁楚惟的肩膀:“走吧,殿下,您需要換身衣服。”
“這,這就走了?這麼快?”楚夫人直愣愣地站起來,“等一下,等等,這孩子我們好歹也養了八年,不能就這麼帶走——楚惟你說句話——”
“放肆!”安岩呵斥道,“聖子的名諱豈是你也能直呼的?”
楚夫人嬌生慣養這麼多年,還沒被人如此粗魯地責備過,眼圈登時紅了。
楚惟要是走了,上哪兒再給楚南膺找第二個完美匹配的血包和替死鬼去?
想到醫囑,想到兒子隻剩兩年性命的懸頂之劍,她後知後覺就算楚惟頂替了聖子這一劫,沒了楚惟,楚南膺還是要死的。
她的人生看不到希望,不管不顧地撒潑起來:“你——你們教廷就可以這樣欺負平民嗎?就可以這樣随便搶孩子嗎?惟惟可是我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的寶貝,你們要怎麼賠……嗚嗚嗚……”
不僅如此,還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要上前來搶楚惟。
迦隐擡手把楚惟擋在身後,楚南膺瞪大眼睛去阻止楚夫人:“媽,你瘋了嗎!這是教廷的人!”
“瘋?你說我瘋?”楚夫人的拳頭砸在兒子身上,“我都是為了誰啊,你這個臭小子……嗚嗚嗚……”
安岩被她吵得腦仁疼,一手堵耳朵,一手抵唇吹了聲口哨。
十餘名穿盔戴甲的教廷護衛立即闖進來,個個手執利劍,嚴陣以待。
從沒見識過真正兵器的小鎮居民完全吓傻了。
他們無需言語,連多餘的動作都不用,輕松地瓦解了這場鬧劇。
楚先生堆着笑賠罪:“内人不懂事,您幾位别見怪。嗨,我們隻是想知道,把楚……殿下帶走,我們畢竟也是少了個孩子,心裡空落落的,教廷是否能做出,呃,一些補償?比如經濟方面,或者封個頭銜……啊哈哈我就是随便說說,您幾位不要往心裡去,不要往心裡去哈。”
他說着就要握上神官的手,安岩嫌惡地甩開他,最近一名護衛的劍對準了楚先生,後者立刻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小少年看着這一家子洋相百出,當然不會心疼,也并不為他們感到可悲可笑,心中隻剩下溫吞吞的麻木。
如果一定要說哪裡有一絲波瀾,大概是終于得到解脫的如釋重負吧。
“行了。”大祭司出聲,冷漠道,“别耽誤時間,盡快帶殿下啟程回神廟。”
護衛們收劍入鞘,安岩則喚了一名屬下代替自己同這讨厭的一家人交涉。
護衛們排成兩列,等待大祭司和新一任小聖子先出門。
楚惟看了眼迦隐,後者耐心地等待他先踏出那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子隻是輕輕捉住了他的衣角,然後仰臉安靜地望着他。
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親近與依賴表露無遺。
大祭司怔忪須臾,任他那樣乖巧做自己的小尾巴,向門口走去。
就在即将踏入夜色之時,楚惟忽地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屋内。
他站在明亮和晦暗的交界處,定定地看了幾秒,然後朝着楚家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夫人,謝謝你們收留我,撫養我長大,給我第二次生命。
“這份恩情我已經還了。
“從今以後,我不欠你們,不欠楚南膺——不欠楚家任何。”
小孩子的嗓音稚嫩,卻很平穩。
也許更年幼的時候,他也曾為自己的不被愛而傷過心、掉過眼淚,但現在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浸在夜色中的大祭司聽完這席話,微微笑,沖他伸出手。
楚惟小小地舒了口氣,果斷地、堅定地走向屋外,走向迦隐,走向從此截然不同的新人生。
他聽見身後養兄因為徹底逃脫聖子一職虛脫般癱倒在地,聽見養父母的喜極而泣,聽見那真正的一家三口劫後餘生的擁抱。
他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