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托臉色不太好看,但開口仍穩妥:“殿下是不是誤會了什麼?老朽對殿下心懷尊敬,絕無半點怠慢。”
小聖子漠然地看了他幾秒,對灰衣神官耳語了什麼。
安岩已經從先前看好戲的狀态中調整過來,點點頭,清清嗓子,對忐忑的洛格托冷聲道:“殿下倦了,要回神恩宮休息。殿下并無同主教大人交談的意願,神谕如此,日後主教大人若是沒有要事,請勿随意、私自出現在殿下面前。”
——就差把“别用你這張老臉礙聖子的眼”直接說出口。
紅衣主教的臉漲得和教袍一個顔色,卻又為了維持形象不肯公然失态,實在太滑稽。
安岩擔心再多呆一秒自己此前在教廷建立起的生人勿近的高冷形象就會崩塌,說完抱着楚惟轉身就走。
洛格托和他準備的一幹大陣仗——無論是誠心誠意的接待,還是打算給新來的聖子一個下馬威——就這麼完全被毫無留戀地甩在後面。
外人不在,洛格托也不裝了。
他主教年紀也不小了,氣得手直抖。
石本卓怕他再這樣下去心髒受不了,從其他執事那裡捧了杯仙籽草茶谄媚道:“大人消消氣,犯不着為點兒小事動怒。聖子殿下隻是受了奸人蠱惑,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明白這教廷究竟誰說了算……”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洛格托更惱火了——如今的教廷,由迦隐說了算。
他煩躁地一巴掌推開杯子,滾燙的茶水全都潑在石本卓的手上。
洛格托沒在意他,盯着安岩和楚惟的背影,雙目陰沉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遲早要叫他認清自己的位置。”
什麼高潔的聖子,什麼神靈的使者,什麼菲亞蘭的象征……不過是教廷為了控制民衆打造出的一枚精美棋子罷了。
離了教廷,他什麼都不是!
*
安岩此前說了迦隐傍晚會回來,楚惟等到夕陽落山,等到月輪初顯,等到晚星高懸,從窗台往樓下看了好多遍,也沒有看見那件盼望的黑色長袍。
小孩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雙手抓着毯子邊緣蒙住半張臉,像個蜷縮在陰冷巢穴裡的、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
中央教廷再怎麼有權勢,神廟終究是個苦修禁欲之所,床上用品遠不如奢靡的楚家那般柔軟舒适。
被罩不是絲的,填充不是絨的,不知是羊毛還是什麼纖維的毯子紮得他細嫩的皮膚發紅發癢,哪哪兒都不對勁。
男孩閉着眼,不知為何鼻頭酸酸的,有些委屈。
都怪那個人,把他帶到離家千裡之外的陌生地方,帶來了又不管;
今天見到了兩個讨厭的小老頭兒,如果那人在,他就不必離他們那麼近,好似周遭的空氣都污濁了;他還是更喜歡他身上焚香的味道;
說好會每天陪自己一起用晚膳的;
……說到底,就隻是因為那人一天沒有來看自己而已。
這種情緒對小楚惟來說是很陌生的,唯有被偏愛者才有權肆無忌憚,過去他從未體驗過,如今從蝸牛殼裡緩緩探出觸角,懵懂地、小心地學習撒嬌。
因為他長到八歲,也總算能在從來不被選擇的泥沼中,獲得一份堅定不移的偏袒。
小孩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睡着了。
但這并不是一個好夢,曾夢見過一次的大火再度熊熊燃燒包裹着他,燙到連呼吸都疼痛。
不同的是,這回他看清始作俑者——嚴格來說隻能窺見一隅深不見底的玄黑鱗片。
龍。
魔龍。
十年之後,要帶走他,吃掉他,殺死他的魔龍。
盤踞于烈焰肆虐的大地之上,嘶吼聲撕裂雲霄,誓要找出隻屬于它的漂亮小祭品,捏碎于利爪中。
男孩自懂事以來,就知曉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養兄而死。可過去他年紀太小,很難真正理解什麼是「死亡」,不過以為是場有來無回的漫長告别。
命運陰差陽錯将他推向聖子一位,是寶座也是牢籠,死亡究竟被延期還是來得更快,年幼的孩子無從知曉。
隻是那“有朝一日”的期限被絲線吊成沙漏懸于門楣之上,沙礫每分每秒重重砸下,砸得孩子本就柔弱的脊頸承受不起更多重量,金煉銀鍛的枷鎖逼迫得他無處可逃。
他以為他可以平靜面對死亡,就像每一個童話故事都會走到結尾。
并不是的。
原來他是會害怕的。
害怕……
他好怕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