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殿下,做噩夢了嗎?”
“醒一醒,小殿下。”
低沉溫柔的嗓音打撈起行将溺水之人,楚惟從噩夢中回溯,蓦地落入現世溫軟的壤。
小孩子慌亂地張開眼瞳,蓄滿的淚光映得眼底一片暗藍的微芒,即便在昏聩的夜色中也亮得懾人,叫人根本盛不住那明晃晃的、強烈的依戀。
魔龍的咆哮仍然萦繞于耳畔,心髒狂跳個不停,楚惟在迷蒙的視野裡認出彎腰關切望着自己的人,猛然起身。
顧不得矜持,顧不得禮儀,顧不得所有“聖子不得随意接觸他人”的清規戒律,緊緊攀住這個唯一能夠救自己的浮木。
夢中蹬得亂七八糟的毯子層層疊疊堆在床上,小少年跪在那一團混亂上,摟住成年人的脖子,單薄睡衣之下的小身體不住地輕顫。
那啜泣聲極細微,比窗外飄雪聲大不了多少,卻在阒寂夜色中清晰可聞。
小家夥平日裡再怎麼想要撒嬌,也是克制的,不動聲色的,還從來沒有這樣主動過;倒不是說對送上門來的抱抱有什麼不滿。
短暫的詫異過後,迦隐撫着楚惟的長發,聲音輕柔得像怕驚碎了什麼泡影:“做噩夢了?”
男孩埋首在他肩頸處,動了動,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
成年人道:“沒事的,隻是夢而已。夢都是虛假的。”
小孩又動了動,這回迦隐感知清晰,是搖頭。而且是很使勁兒地搖頭。
迦隐沒說話,耐心等。
半晌,楚惟輕聲細語:“會發生的。”
“發生什麼?”
“夢。”
“夢到了什麼?”
“……龍。”
成年人心下了然。
不隻是終将親自面對魔龍的聖子,全菲亞蘭的孩子、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大人,魔龍和有關于它的種種傳聞都是貫穿他們一生噩夢的永恒主題。
迦隐拍了拍楚惟的後背,示意他松開自己。
等小樹袋熊從樹枝剝離出來,成年人摁着孩子的肩膀,語氣溫和但鄭重:“那隻是你的夢。它現在不會來,你很安全。”
現在不會來。
以後呢?
——十年後呢?
即便是全菲亞蘭最權勢滔天的大祭司,也無法給予承諾,無法從魔龍的利爪下護住一個祭品。
楚惟是個聰明的孩子,沒有追問,咬着唇沉默。
夜色潮水一樣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連指尖都發冷。
小少年抱着雙膝,黑發海藻一樣披散下來,孤獨無助,像條意外擱淺、無處可去的小人魚。
迦隐摸了摸他的頭頂:“睡吧。”
他說罷,起身要走,卻受到了阻力。
拜月城那邊的進度有所耽擱,沒能按照原定計劃推進祭司選拔,影響了返程時間,迦隐本該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啟程。
但安岩傳了信過來,先是誇大其詞告訴他小聖子如何受到主教派的刁難,又把小家夥對他的思念添油加醋描繪一番。
安岩那小子看着一本正經,該拱火時絕不手軟;哪怕迦隐清楚他說的話絕對有誇大的成分,還是坐不住了。
一想到小家夥可能被欺負,可能還在望眼欲穿等自己回家,可能偷偷掉眼淚——向來沉着持重的大祭司做了個前所未有的魯莽決定,冒着風雪連夜趕回神廟。
他回來得太匆忙,将沾滿涼意的鬥篷交給一副“我早猜到了但是我什麼都不說”姿态等在門口的安岩,随手披上後者準備的外衣,徑直去了神恩宮。
這件外衣的兜帽松垮,小孩下意識拽住他衣角的動作甚至沒用力,就讓它整個兒滑了下來。
大祭司浸着月光的銀色長發雪一樣落下。
成年人對這樣可以稱得上失禮的動作沒什麼反應,垂眸看着他,非常平靜:“怎麼了?”
這回楚惟看清楚了,迦隐那雙總是掩于兜帽之下的雙瞳,是淡紫色。
不是他所以為的,所期盼的金。
好在男孩并不很失望,仰起小臉,清冽的眼眸濕漉漉的,像化掉的冰。
他小小聲:“先生……”
不僅尊稱跟别人不一樣,現在連職位也省略了。
楚惟仍保持着那個拽住他袖口的動作,問,您可以等我睡着之後再走嗎?
*
不該這樣的,迦隐想。
大祭司也好,主教也罷,和聖子之間并不是尋常家庭那樣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關系,應當保持距離——或者說,任何人與聖子都該保持距離。
可他做不到狠下心來拒絕楚惟的請求——他根本拿這孩子的眼淚沒辦法。
其實也沒關系。
反正聖子所遵循的所有金科玉律,皆因身心必須屬于魔龍。
而自己……
迦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為楚惟蓋好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