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夥怕他跑了似的,哪怕睡着了小手依舊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像抱住安撫的毛絨玩具。
有熟悉的氣息陪伴,這回總算墜入安穩的夢鄉,眼尾還有道極淡的淚痕。
成為聖子之後,所有的貼身衣物都必須是白色。
小孩兒本來就白,肌膚和睡袍融成同樣一段明淨的月光。
白色。
迦隐想,那個時候的楚惟,也總是穿着白色。
白大褂是基地研究員們的統一着裝,但在年幼的小龍眼裡,他的飼養員穿起來就是比别人好看多得多。
楚惟習慣在白大褂裡穿一件煙灰或淡藍的襯衫,袖口仔細整理好,扣子規規整整扣到最上面一顆,龍崽最喜歡的長發為了行動便利紮成馬尾,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
小崽子正處在幼年旺盛的口欲期,無論是龍形态還是人形态都覺得牙癢,總想找什麼東西咬一咬、磨一磨。
飼養員的脖頸看起來就很可口的樣子。
不過他至今沒敢下嘴。
他是“回聲”基地的最高機密,總是關在地下最深處的實驗室,沒有同類,沒有玩伴,隻有楚惟來看他。
事實上這麼說不準确,S級項目組人手不少,從龍崽還是龍蛋時全都忙前忙後圍着他打轉。
但龍蛋孵化成龍崽,他不要别人,隻要楚惟。别人膽敢接近,他會暴躁,會發火——字面意義上的火。
楚惟是他的創造者,飼養員,是他的父親、母親、兄長、老師、朋友,是他全部感情的學習和寄托對象。
當然,楚惟也不是總有時間陪他玩兒,身為“回聲”職級最高的研究員是很忙的,有寫不完的報告。
一開始龍崽不能理解區區幾張紙、幾台電腦怎麼能比自己重要,任性地毀掉了它們,然後飼養員就生氣了。
飼養員生氣的時候不會打他罵他,更不會像其他研究員一樣把他捆起來電擊,相反非常安靜,用那雙漂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說話。
再然後背過身去,怎麼也不肯看他。
幼崽熟門熟路開始賣萌,抱着尾巴哼哼唧唧,故意左腳踩右腳摔倒,一雙金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撒嬌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問題是,這些手段往常是很有效的,總能逗笑飼養員,可這次動靜鬧得再大,楚惟看都沒看他一眼。
飼養員不理他了。
小孩天都塌了。
後來究竟用了多少方法才把人哄好,龍崽不願回想。
總之,他非常、非常、非常怕楚惟生氣,從那以後再也不敢搗亂。
楚惟又在劈劈啪啪敲鍵盤,龍崽搞不懂那塊發光的小屏幕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又不敢跟它搶奪人類的注意力,隻好坐在桌子上晃着腿,自己跟自己玩兒,時不時發出些古怪聲響,試圖吸引飼養員的目光,哪怕隻有幾秒。
他乖,楚惟就會摸摸他的小腦袋以表誇獎,撓一撓那截茸茸的、剛冒出來沒多久的龍角。
龍最讨厭别人碰自己的角。可他喜歡楚惟的撫摸。
龍崽年紀小,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來,發現自己身上蓋着白大褂,上面殘留着淡淡的香氣,聞起來像鈴蘭、小雪、和森林晨霧。
關在地下室長大的龍崽壓根不知道雪長什麼樣,更不知道森林是什麼味道。
但這是楚惟的氣味。所以他很喜歡。
幼崽抱着白大褂盡情嗅聞,恨不得在上面打幾個滾,但又舍不得弄髒楚惟的衣服。
他坐起來,左右張望,在另一張桌子上看到趴在那兒的飼養員,想來是怕敲擊聲吵到自己,才換了個地方。
楚惟也睡着了。
龍崽輕手輕腳走過去,隻要他想,他可以讓自己發出的動靜連監測器都察覺不了——這種事兒他為了從培養皿中偷溜出來玩已經幹過很多回了。
小孩踮起腳,為飼養員重新披上白大褂。
楚惟是個淺眠的人,可這樣都沒醒,足以見得有多累。
飼養員最近很忙,經常泡在實驗室熬通宵,龍崽既慶幸他可以多陪自己,又心疼他這麼辛苦。
但也做不了什麼。
說到底,楚惟眼下的全部工作都是圍繞着人造龍這個S級項目展開的。研究,開發,模拟,飼育,記錄,調試。
龍崽想,要是沒有自己,楚惟會輕松一點嗎?
應該也不會。
沒有他這個項目,楚惟還會有下一個項目。沒有人造龍,還有人造雞鴨魚牛羊貓狗。楚惟這麼優秀,“回聲”和聯邦壓根不會讓他閑着。
而且,龍崽想,如果楚惟研究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如果楚惟把微笑、擁抱、溫柔和愛全都給了另一個實驗品——
不行,絕對不可以。
他甯願毀掉所有其他實驗品,毀掉全基地,甚至毀掉整個星球,也絕不會把楚惟讓給别人。
小孩被自己蓦然滋生出的陰暗心思吓了一跳,連忙甩甩腦袋,把幼崽不該有的暴虐想法甩出去,然後偷偷地,偷偷地親了一下飼養員的臉頰。
嗯,這麼幹也不是第一次了。
……
迦隐從千年前的渺遠記憶抽離。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早就不再是幼年期綿軟無力的小爪子,已成為這世間最無堅不摧的利刃,能為他想要保護的人撕碎一切恐懼和夢魇。
……雖然他的小神明現在最害怕的,好像是自己來着。
這不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