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見了。
孩子皺起小小的眉頭,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午膳之後,他便時不時聽見那微弱的啁啾。一隻小鳥兒,大約受了傷,凄凄切切。
楚惟自小就很受動物歡迎,他隻有它們這些朋友。可惜神廟重地,連人都是不自由的,更不會有什麼自由自在的小生靈,他在這兒比在溯夜鎮還寂寞。
今日聽到那隻小鳥的呼救,他怎麼也放不下心。
再三确認沒有其他人經過後,小聖子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提起衣角,赤足跑過回廊。
雪白的長袍裙擺一樣搖曳,風挽起他的黑色長發高高飄揚,兩種迥異的色彩交錯,如同一面叫人心動又心亂的旗幟。
回廊兩邊古老的牆壁上鑲嵌着一排排畫框,正面描摹菲亞蘭神明的聖潔身影,背面則存放着殉道者的骸骨。
祂,他,他們,共同俯瞰着這個年幼的孩子。
他是如此純淨,應當誕生于《神谕錄》的金色睡蓮之中,塵世的千種污穢難以靠近,萬般魔息更不得近身。
他的足尖點過半透明的琉璃磚石,忏悔回廊像是突然有了心跳,三千一百五十八塊聖骸骨齊齊震蕩出聲,像風鈴也像悲鳴。
如同逝者哭訴的聲響叫孩子心慌得厲害,幾乎要閉上眼睛往前跑。
好在在被泣聲追上之前,楚惟及時抵達了長廊盡頭,也看到了那隻翅膀受傷、歪倒在地上的絲光椋鳥。
聖子的雙足不該接觸室外的地面,但孩子救鳥心切,顧不得那些條條框框,跪在地上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鳥兒,不顧白袍沾染上塵埃。
小家夥藍瑩瑩的翅膀上血迹觸目驚心,不像偶然的擦傷,更像是……人為的撕扯。
楚惟的心髒重重一跳。
教廷是侍神之地,應當秉持着善念、敬畏與虔誠,有誰會做出如此殘忍之事?
椋鳥的叫聲已經微弱了,盡力地睜開眼看向男孩,不僅沒有恐懼,還用朱色的喙輕輕碰了他一下,小身體無力地癱在他的掌心裡。
楚惟心疼地屈起手指用指節蹭了蹭它的胸羽,這平日裡總能讓小鳥舒服的動作卻沒辦法緩解它的痛苦。
他捧着鳥兒起身,在去較遠的聖泉庇護所尋求醫師幫助、和就近取材藥草止血之間猶豫。
“哎喲喂,這不是聖子殿下嗎?居然在這兒能見到您。”
“難怪一起床我就覺得今天會發生大事——天大的好事兒。”
“榮、幸、之、至、啊!”
孩童的嗓音闖入他的聽覺。
楚惟站定,看見三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正朝着自己走來。
他眼尖地在領頭的那個身上看到一片眼熟的羽毛——低頭一看,正和掌中絲光椋鳥的羽色相吻合。
“啧,聖子殿下怎麼不說話?”
“你忘啦,聖子可是不能随便跟我們這些凡人交談的。”
“對對對,我的錯我的錯。殿下這樣高貴,我們哪裡高攀得起喲。”
随着他們的靠近,楚惟抱着小鳥兒向後一步,警惕地盯着他們。
在溯夜鎮長大的這些年裡,楚南膺最大的樂趣就是帶着鎮上的渾小子們欺負養弟。楚惟對這種充滿惡意的眼神再熟悉不過。
他認得這三個男孩,是前些日子紅衣主教從拜月城精挑細選帶回來的,以聖子候選的名義進入中央神廟生活。
人類是很脆弱的種族,八歲到十八歲的十年間有可能遇到無法挽回的疾病、意外、傷害。
然而魔龍可沒有那麼通情達理,不會允許自己的祭品因任何原因缺席。既然一位聖子有夭折的可能,教廷不得不多培養幾位以備不時之需。
這三個孩子,就是楚惟之外的備選項。
和遠在西部的溯夜鎮不同,拜月城是離中央教廷最近的城市,居民們也最為虔誠——當然,也可以說是被思想清洗得最徹底。
在城民看來,若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被遴選成為聖子,絕不是一樁生離死别的慘劇,而是光宗顯祖、三生有幸的榮耀。
他們從小受到教廷的指引與教化,堅信成為聖子、獻給魔龍是世間最至高無上之責,非但對這份必定的死亡心無畏懼,反而會不甘為何自己沒有被選中。
——為何偏偏是楚惟?
同樣居住在神恩宮、隻不過和楚惟不是同一層的男孩們,已經在各種場合見過這位真正的聖子許多次了。
他們豔羨,嫉妒,質疑,憑什麼至高祭壇選擇的是楚惟,而不是自己。
——憑什麼挑中楚惟?
那家夥有什麼好,瘦瘦小小還總是冷着臉,長了張比小丫頭還漂亮的臉蛋,看着身嬌體弱、風一吹就會倒的,到底哪裡擔得起如此神聖的職責啊?
為首的那個比同齡人要健壯許多,慢慢悠悠踱步過來,居高臨下,目露不忿。
忽然,他咧出一個惡劣的笑容,強硬地從楚惟手中搶走了那隻受傷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