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團“空氣”和椋鳥的大小差不多,很明顯是個有自己意志的活物。
菲亞蘭大陸并沒有納入王國正式記載的亡靈族的存在,和所有文明中關于幽靈、魂魄的描繪差不多,總是帶着死亡和恐懼的氣息。
如果在這兒的不是楚惟,大概早就被吓到尖叫大哭。
楚惟可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種向死而生,如果自己終有一日會死,那看不見的幽靈豈不是他未來的同族?
面對此事,他展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冷靜。
小東西完全沒察覺自己已經暴露,還在從一棵芽兒躍到另一棵上,玩得不亦樂乎。
小聖子沒有貿然打斷它的蹦蹦跳跳,跪坐在原地邊盯着它的行迹邊思考,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它現身。
如果沒猜錯的話,幾天前下午茶和夜宵的異狀,應當也是同者所為。
楚惟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他轉頭呼喚:“金果嬷嬷。”
老婦人快步走過來:“殿下怎麼了?要回去休息了嗎?”
男孩張開雙手等着她抱,仰臉眨了眨眼睛,聲音帶上綿軟的請求:“我想吃香粢糕。”
沒有人能拒絕得了這樣軟糯的小殿下,反正金果不行。
回到神恩宮後,楚惟說自己想要休息一會兒,将所有侍從拒之門外。
他坐在窗台上,薄如蟬翼的紗簾覆在身周,他咬着叉子不出聲,看着經過再三确認、絕不會看錯的、水晶碟裡最後一塊香粢糕。
男孩用書掩着臉,假裝打哈欠,墜在搖搖欲睡的邊緣。
那之後的場景仿佛慢動作。
楚惟從書頁之後,從紗簾之後,無比清楚地看見那塊香粢糕用模具壓出的平整邊緣一點點變得凹凸起伏,和被椋鳥小口小口啃出來的狀态差不多。
而且還頗有強迫症,一定要順時針吃。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甚至隐約能聽見那進食的窸窸窣窣,極為輕微,像某種饞嘴的小動物。
空氣的異樣狀态勾勒得出它的輪廓,就那麼一點點兒,比幾塊香粢糕摞起來大不了多少,卻能在短短十幾秒裡吃掉一整塊,讓人不禁想象小肚皮得被撐得多圓——如果有肚皮的話。
好吧,破案了,之前每次莫名其妙丢失的香粢糕不是錯覺,而是這隻看不見的小偷幹的。
楚惟轉了轉眼睛,決定暫時先不去打攪它。
他假裝讓書從手中無意識滑落,掉在窗台上吧嗒一聲,不僅驚到了香粢糕小偷,自己也裝作被吵醒的樣子,慢吞吞伸了個懶腰,從窗台上跳下來。
期間他的餘光一直留意着水晶碟,果然,在自己“醒”來之後,那團空氣再也沒有異動,小東西謹慎地收起了可疑行迹,消融于無形。
這樣的安靜一直持續到晚上迦隐的出現,後者履行承諾,陪楚惟一起吃晚餐。
按照楚惟的要求,甜點仍是香粢糕。
飯後,大祭司依照慣例檢查聖子的禱言學習情況,這對于聰慧且努力的小楚惟來說完全沒有難度。
他跪坐在有金絲繡紋的天鵝絨軟墊上,雙手交握放于心口,閉上眼,長發柔柔垂落,前額細鍊墜着的月輝石凝着微光。
「菲亞蘭神明在上——
願祢之律典庇佑衆生,令歧路重歸正道,使混沌止息妄念;
願祢之秩序禦領萬物,令罪愆無所遁形,使公正磐石不移;
願祢之智慧普照凡塵,令愚鈍破除迷障,使惶惑頓悟真谛;
……
願聖輝不滅,真理長存,直至群星湮滅,終焉降臨。
——願你我與菲亞蘭永恒的榮光同在。」
背誦完成,楚惟輕輕呼出一口氣,睜開眼。
迦隐一如既往認真地聽完全部,看向他的淺淺笑意裡含着贊揚。
但楚惟的睫毛不自覺顫了顫。
迦隐在他的房間裡不再戴着兜帽,銀白長發披于肩側,明明窗戶已經關上、房間裡不會有風,但他的發間卻時不時搖動出微小的弧度。
楚惟差點兒忘了怎麼呼吸——那個小東西居然膽大包天到在大祭司的發間穿梭!
見小孩兒一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準确來說是盯着自己的頭發,目光并非平日裡的尊敬與仰慕,更像是觀察,并且略帶訝異;大人難得茫然,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發尾:“……怎麼了嗎?”
在他擡手的刹那,小東西立刻不動了。
若不是純粹的銀色中流淌過一絲淺金的漣漪,楚惟幾乎要以為剛才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小孩子遲鈍地眨了眨眼,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先生,您……”
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楚惟覺得很奇怪。
亡靈族雖然不是正式的種族,但不願往生的魂魄仍是真實存在的,神廟偶爾也需要處理一些相關事件;大祭司作為教廷之首,力量在所有人之上,能夠感應到的魑魅魍魉也遠比普通信徒多得多。
但很明顯,從開始到現在,他沒有一絲一毫察覺到那個小東西的存在——哪怕它貼得如此之近。
盡管看不到具體的樣子,楚惟能從小東西在迦隐發間的穿梭感到它的愉快,和先前在艾缇瑟爾花嫩芽上蹦蹦跳跳的欣然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