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了藥,紀幽感覺身上的傷痛頓時輕了不少,扶着阿豆的手臂站了起來,飄忽間向遠處望去,入眼看到一片金色屋頂,眯眼仔細瞅過,居然是皇宮的幾處大殿。
沒想到在寺陽洞外,竟能眺望到皇宮,也不知婆婆将洞府選在此處是偶然還是刻意選之。
那位太子殿下就住在裡面吧。
紀幽轉身對阿豆說道:“走吧,咱們跟這位小白臉太子還有的是時間呢。”
三百年前,大越益州城外亂葬崗。
益州地處大越、北魏、大月氏三國交界,幹旱少雨,地勢險峻,曆來是兵家必争之地。
戰亂頻起,餓殍滿地,亂葬崗甚至占滿了整座山頭,屍體落了一層又一層,蝕臭沖天,有的被風吹成了幹,有的被老鼠啃成了空殼,還有的被偷盜者為了摸索些值錢的東西砍斷了收腳,敲碎了臉。
心悠從地上爬起來,她今年十二歲,是益州刺史家的粗使侍女,自打她五歲起,就被人婆子倒騰來倒騰去,雙手拴着繩子已經發賣了好幾戶人家。
不是心悠偷懶使壞,主人家多留不得,而是這幾年世道太亂了,益州多是軍戶,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場仗下來平安歸來者十之一二,所以心悠的主人家沒過幾年就死的死,散的散,她也就輾轉多戶。
世道亂,主人家尚飽暖堪憂,她一個做丫鬟的更是吃了這頓沒下頓,打生下來連個齊整的衣裳都沒穿過。
後來到了刺史府,雖然幹的是為貴人伺候洗澡的活計,但好歹每日能吃上一兩個窩窩頭。
刺史看着有五十多歲了,頭發花白,估摸着有三百多斤,他每日不去練兵也不管理政務,隻是派了一撥又一撥的将士出去與北魏作戰,整日裡隻想着尋歡作樂,身體肥碩的像頭油膩的白豬,饒是五六個姐妹共同伺候沐浴,個個都累的一身汗。
看着刺史那油花花的白肉被澡巾搓過,晃動顫顫不止,心悠想,要是割下來一塊煮了吃,爹娘和妹妹也不會餓死了。
浴堂院子裡有顆柿子樹,秋日裡結的果子飽滿紅潤,甚是誘人,益州幹旱,果樹罕見,結的柿子早早的要送到刺史屋裡,誰要是敢偷吃,那定是會被杖殺的。
于是心悠就看呀看呀,看着柿子由小到大,由綠變紅,她就想,這柿子究竟是什麼味道的,應該比窩窩頭好吃的多吧,窩窩頭裡常常吃到石子砂礫,硌到牙齒血流不止,柿子裡面定是軟軟的滑滑的。
有一日聽說城外又打了敗仗,領兵的幾個将軍怒斥刺史派兵武斷,戰略不當,氣得刺史當場斬了一位将領。
晚上洗澡的時候刺史還在怒罵不止:“爾等豬狗,慣會說那些仁義道德的虛僞話術,倒顯得他們是體恤将士的好将領了,朝廷發的饷銀連我這刺史府的吃喝都裹不住,不死點人銀子從哪裡多出來?”
幾個伺候在旁的侍女都戰戰兢兢,心悠也吓得不敢擡頭。
刺史言辭激動,猛地用手擊水,誰知腳底一滑,溜進了澡池水中,心悠和幾個侍女趕忙去撈,可刺史太過肥胖厚重,豈是能被幾個十幾歲的瘦弱丫頭拉上來的。
刺史在水中不住掙紮,混亂之中抓住了心悠的胳膊肘,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直拉着心悠借力掙紮了起來,氣喘籲籲連拉帶拽終于是出了池子,混亂中心悠卻被壓入了池中。
心悠在水裡的時候想,院子裡的柿子好像有幾個已經熟透了。
蒼穹低垂,日暮降落,烏鴉壓着樹梢飛過一群有一群,粗糙的叫聲回蕩在整個亂葬崗中,映出一片詭寂荒蕪。
遠處有微光閃動,心悠瞧着像是個人影,待來的更進了,方看清是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老妪,臉上的皺紋像是城外幹涸的禾田,一雙眼睛呈死灰色,直通通的地盯着心悠,左手提着一個破爛不堪、燭火微弱的燈籠。
心悠張口:“婆婆,我已經死了,是嗎。”
那老妪也不說話,隻是提着燈籠繞着心悠打量了一圈,點頭道:“身死魂卻五感不失,無常不收,百鬼莫敢不從,果真是天生的至陰魂體,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我是死人,應該要去地府吧,怎麼還能跟着婆婆呢?”這個黑衣婆婆說的話,心悠一句都聽不懂。
老妪嗤笑道:“你想去地府,閻王爺還不敢收你呢,你若是肯跟着我,我可以滿足你塵世的一個願望。”
“真的嗎?我願意,我想吃柿子,那種熟透的紅彤彤的柿子。”心悠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好,這還不簡單。”老妪發出嘶啞的笑聲,像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那笑聲比烏鴉叫聲還要難聽。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心悠。”
“既要脫離凡塵,便要扔了七竅心。”
太陽落得更低了,遠處又一陣陰風飄過,吹得老妪的鬥篷呼啦作響,老妪将鬥篷扯好,再張口聲音似變柔了,她看向遠處天幕,低聲道:
“夜來幽夢故還鄉,小軒窗,正梳妝,随我的姓,以後你就叫紀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