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邶帝終于放下了那萬民書,面上卻毫無波瀾。
“此事孟芙先前便已上書同朕說明,她給百姓發放的赈災粥也許米是少了些,但那也都是為了留到災後重建發給百姓,減輕些百姓的負擔。”
“河東道本就不富庶,孟芙給朕的折子上也都說明了這些年的不容易。孟氏一族鎮守河東道多年從未出過差錯,朕,”
邶帝頓了頓,“不信孟芙會貪污赈災糧。”
嘩——
邶帝随手就将萬民書甩下去,那張紙在空中飄飄悠悠,最終落在衛小寶面前,接着邶帝又輕描淡寫道:
“你身為雲樞社學生,善惡不分,偏信這些暴亂的刁民讒言佞語,構陷朝堂肱骨之臣,該當何罪?”
衛小寶頭腦發懵,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怎麼是刁民呢?
怎麼是讒言佞語呢?
怎麼是構陷呢?
明明萬民書就在這裡,上面寫的每字每句都是衛小寶真真切切在青州看到的,她看見青州百姓面黃肌瘦,看見餓殍遍野,看見想要上京狀告的百姓被官府當衆斬首……
明明她都看見了。
明明河東道百姓在受着這些掌權者難以想象的苦。
為什麼?
為什麼邶帝輕飄飄的一句不相信,就揭過了呢?
衛小寶愣愣地看向那被她當成性命一樣護着回京的萬民書,就這樣被邶帝棄如敝履。
這張紙上有多少百姓的命,她們堅信皇帝一定會為她們做主,救她們于水火之中,懲處孟芙這個草菅人命的狗官。
祖祖輩輩生活在青州府,幾代人都不曾到過京城甚至都不知道京城在哪的百姓,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又是對邶帝何等的信任,才想來到邶帝面前親口訴說委屈。
可她甚至都沒走出青州府,就被孟芙殺害。
好不容易這萬民書來到京城,送到邶帝面前,邶帝卻連查證都沒有,一句不相信,就讓那麼多人的命白白葬送!
憑什麼邶帝一句話就把她們打成刁民!
憑什麼邶帝就可以這樣輕視她們的命!
憑什麼孟芙這樣的惡人得不到懲處!
衛小寶劇烈的情緒在胸腔翻湧,喉頭嘗到一股腥甜,千言萬語像被堵住一般一個字豆都說不出口,隻能讷讷道:
“陛下……”
“不用再說了,按照律法,誣告朝廷命官,本該處你三百大闆的刑罰。”
邶帝沉聲道,“但念在你年歲尚小,朕可以寬恕你。回去好好讀書,明辨是非,将來若是入朝為官才能成為一個為國為民的賢臣。”
衛小寶沉默地撿回那張紙,紙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如瞳孔般注視着她,仿佛在訴說着怨恨,幾乎化作鬼魂從紙上鑽出,她們尖銳的泣聲回蕩在衛小寶耳邊。
衛小寶抓着萬民書的指尖顫抖,目眦欲裂,不甘心是這樣的結果。
“陛下,草民所言字字句句皆是真實,若有一句為假願遭天打雷劈!”
衛小寶豎起四根手指抵在耳邊,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看向邶帝,雙膝與地面摩擦渴望離邶帝更近些,讓邶帝知道她的懇求,
“求陛下派人去查,河東道百姓不該白白蒙受這樣的苦難!”
邶帝聞言狠狠皺起眉,她本想看在雲樞社的面子上不與這學生計較,沒想到她這麼不識擡舉。
她身為帝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若是隻是因為這學生的幾句話便改口,要天下人怎麼看她。
邶帝剛想發作,卻被沈冉的一聲冷笑打斷:“母皇乃是天下之主,英明神武,母皇說孟經略使不會做她斷然就不會做,你不要信口雌黃誣陷忠臣。”
“這是金銮殿,不是什麼集市菜場。你一介沒有功名的白丁,哪來的膽子這樣同母皇說話。”
沈冉站出來,向邶帝拱手道:“現下是早朝時間,兒臣請母皇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逐出金銮殿,不要耽誤了朝政。”
沈昭聞言打量了一下沈冉,眼神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邶帝微微眯眼,也不知道沈冉今日是搭錯了哪根筋,猶疑一瞬還是點頭,喚來侍衛:“把她給我逐出金銮殿。”
衛小寶被逐出金銮殿後,還沒等群臣緩過神,邶帝主動提起另一件事。
邶帝:“玄元子道長為朕獻上長生不老的神丹,朕已經下旨封她為國師。戶部,國師大典籌劃的如何了?”
戶部尚書畢恭畢敬地站出來回答道:“回陛下的話,戶部已經安排妥當,待禮部擇一吉日便可正式上任。”
邶帝滿意地點頭:“好,戶部做事向來穩重,交給你朕很放心。”
*
早朝過後,邶帝回到乾清宮。
她心情甚好地哼着歌,對着鏡子看着自己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白發,還有重新變得如同少女一般光滑的肌膚。
邶帝看着鏡子漫不經心道:“元喬,你瞧着朕是不是和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陛下看着比年輕時候貌美更多。”
元内侍那張上了年紀的臉出現在鏡子裡的一瞬間,強烈的對比讓邶帝勾了勾唇,笑道:
“你啊,還真是張口就來,你跟着朕的時候連沈斂都出生了,哪裡見過朕年輕的時候。”
邶帝話中像是責怪,語氣卻滿是笑意。視線不經意間落到桌面上孟芙送來的河東道軍符,邶帝的笑容又擴散幾分。
“好事啊,真是一樁接着一樁。”
邶帝說着拿起軍符,拉開抽屜将那枚軍符同何氏軍印放在一起。
左丞相和何苗死了,右丞相也快到告老還鄉的年紀,到時她就可以直接統管六部。禁軍五萬,何氏十萬,這孟氏雖說少了些,但也有一萬。
那些被革職的經略使手中的軍權,也零零散散地回到她的手裡,遲早整個大邶的兵力都将唯她一人所驅。
光是想想,邶帝的心情都好得不能再好。
元喬打量着邶帝的神色,奉承笑着開口道:“陛下英明神武,隻是奴才有一事不解,二殿下怎麼會突然幫雲樞社寫信讓孟經略使放人呢?”
邶帝微微皺起眉,嘶了一聲:“你倒是問到點子上了,朕也在思索這個問題。朕先前知道沈昭和雲樞社走近,但沒想到她竟然在朕不知的時候,和雲樞社親密到如此程度。”
“你說會不會她已經查到雲樞社背後的人,瞞着朕?”
元内侍:“二殿下心思深沉,并非沒有這個可能。”
邶帝将手搭在筆杆上,準備批閱奏折,手指在筆杆輕點思索一番,道:
“先盯着她。”
邶帝突然不知想到什麼,眼中狠戾一閃而過,終究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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