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辭别了娘爹和小妹,伍明達帶上足量的銀錢、水和幹糧,隻身上馬,一路星夜兼程。
她十五歲時就喜歡一個人四處亂逛,連她的娘爹也鮮少過問。出行途中遇上了江湖上的奇玩巧物,她便會給明啟稍些回來。
從雲南繞蜀北上,進夔州路,路過龍多山,山下樹木林密,伍明達揪下一把野果,顆顆果子紅豔豔的,皮兒上還打着層霜汽。
此地常年有霧,峰巒跌宕,加上山頂多佛寺道觀,香火充盈,遠看更覺雲霧缭繞,好似身臨仙境。
再向東走幾十裡,穿過一片林地,地勢豁然開闊。長江貫穿于兩山之間,在地面形成一道巨大的天然溝壑。左岸的山脈綿長平順,臨山修建了不少客棧酒肆,每當夜幕降臨,鋪子的門窗都挂上大紅燈籠,各路食客劃拳吃酒,人聲鼎沸。
伍明達坐在馬背上,從左岸極目遠眺,右岸的山明顯更險峻陡峭,一道瀑布自山頂飛瀉直下,浪花吐着白沫,在江水中激蕩澎湃。沿壁開鑿了上山的石梯,石壁上刻着大小各異的龛相。
待一切盡收眼底,整座山仿佛化作一把橫立在大地上的石刀。
“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回頭,正是望月客棧的招牌。
“住店。”伍明達一人翻身下馬,把缰繩扔給了店小二。
還沒進店,就已聽見掌櫃撥算盤的響聲。
一個老者先她一步跨進客棧,身後跟着四位精壯魁梧的女人,其中一個女人掃了眼菜牌,道:“掌櫃的,五大碗油潑肉面,四壇米酒,一鍋大豬骨湯,一盤瓜燒裡脊,一盤醋溜草魚,一盤蒸雞,蒸雞的蘸醬要麻、要辛,再來一碟炒黃豆。”
伍明達人少,隻點了一碗油潑肉面和一盤蔥姜爆羊肉。掌櫃的見她人高馬大,千裡趕來風塵仆仆,又喚小二送兩個鹹鴨蛋上去。
她剝開蛋殼,用筷子從中間夾斷,噗滋一聲,流出金黃的油。
一名苗族少女在她的鄰桌落座。少女滿臉麻子,腰懸短刀,右肩斜跨一個黑色布袋,帶子上綁着個小竹筒,裡面有蛐蛐在叫。
小二先給她端上一碟切成條的生肉。
她取下布袋,袋上繡着虎頭,一條小蛇從袋裡慢悠悠地遊出。那小蛇吐了吐信,便張嘴吞食着肉條。幾口吞完肉後,又鑽回了袋裡。
伍明達覺得驚奇,扭頭盯着她目不轉睛。似是察覺到鄰桌投來的目光,苗女擡眼向她看去,四目相對,她又迅速扭回頭。
伍明達拌好了面,正準備大快朵頤,樓下卻響起一陣喧鬧,不久傳來掌櫃的聲音:“客官,我這兒不過是小本買賣,吃了酒肉,總歸是要給錢的。”
那大漢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磕,一隻腳踩着椅子,嚷道:“老子就不給!你上街去打聽打聽,夔州通判姓什麼?我又姓什麼?今晚在你這小館吃酒,是給你面子,讓給錢,做夢!”
關二娘大笑,出口譏諷:“我一個開店的,無需知道通判是誰,也無需知道你是誰。不過聽你這麼一說,莫非你就是通判的私生子?可為何通判知書達理,怎生了你這麼個粗野下賤的兒?”
“你個牙尖嘴利的婆娘!”大漢氣急敗壞,敲碎了碗,踢翻凳子,舉起拳頭要打關二娘。
突然從關二娘背後鑽出一個女孩,看模樣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頭頂才到大漢的胸口,她張開雙臂擋在關二娘前頭,眼睛睜得溜圓,死瞪着壯漢。
伍明達此刻已提劍下樓,苗女也聞聲趕下樓來。
伍明達大吼一聲:“區區豬仔,敢在你姑奶奶面前撒野,找死!”随即用腳尖勾起地上的凳子,對準大漢的頭踢去。
大漢被砸得眼冒金星,幾秒緩過神後,罵了句“多管閑事”,抄起桌子向伍明達摔去,伍明達抄劍一揮,桌子瞬間裂成兩半。
大漢自覺她有些真功夫在身上,不好與她硬碰,便摸到什麼就朝她砸去。客棧頃刻間滿地的油水和碟碗碎渣,食客紛紛抱頭逃竄。
又是一鍋熱湯扔向她,伍明達側身躲過,鍋子碰到承重的大柱,碎渣立刻油湯四濺,伍明達躲避不及,隻好出臂擋眼,露在外的半張臉被打濕一片。
她瞬間血氣翻湧,憤怒至極,屏氣踩着散落的桌椅追上大漢,手挽一轉,以劍柄敲擊大漢的右手臂彎,接着又擡腿頂撞他的小腹,大漢吃痛,隻得捂着肚子連連後退,靠在柱子上喘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舉起劍,欲割去他右半腦袋上的頭發。
“慢着。”
一隻粗糙的大手按住她的肩頭,将她往旁邊支了去。
來人正是她進店時所見的那個老者。
老者一身布衣,腳穿麻履,一副尋常百姓打扮,開口卻聲如洪鐘:“夔州通判叫什麼名字?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吃了酒不給錢就要走?新帝才即位,你就打着通判的名号橫行霸道,是何居心?”
大漢雙手交疊,順勢抱肚蹲在角落,卻仍舊不服:“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個山野莽婦,一個黎民老太,如今也敢對我大打出手、咄咄逼問!我勸你個老太别多嘴,今日算我吃虧,我給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