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轉身去拉她男人,那男人卻躲閃着,不敢再上前一步。
女人更是氣急敗壞,又拔高了音調:“這話是文瘋子教他的,你要打,也該打他,打我兒做甚?就算不道歉,也要賠錢!”
她回頭朝人群裡揮手大叫:“文瘋子,你給我到前頭來!”
文瘋子正是前些日子的算命先生,此時躲在人群中看熱鬧,聞言擠上前,朝伍四維拱手作揖,歪頭道:“四姐,文某以性命擔保,那幾句打油詩絕不是我指使他哥幾個到你娘倆跟前唱的。況且令女如日東出,才高八鬥,來日受陛下器重,做了股肱之臣,十裡五鄉的也能順道沾光,這道理我比誰都懂。到時候明達、明啟騎着高頭大馬衣錦還鄉,我文某必為她們牽馬墜蹬。”
他扭過頭,對女人斥道:“你這大姐好不講理。俗話說,逗狗狗咬人,逗人人罵人,我的确是說了這幾句話,可我沒當着明啟的面說這幾句話。分明是你家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偷聽來幾句打油詩,便要跑去人家面前唱。惹是生非,難成大器。”
女人脫下鞋子,一鞋掌拍在他的臉上,指着他鼻子大罵:“狗嘴裡吐不出幾顆象牙的東西,盡放你的酸臭屁!難怪一輩子考不上舉人,依我看,你這幾十年的聖賢書都白讀了!”
她罵完顧不上穿鞋,伸手去抓伍四維的衣襟。
伍明達這時推開門,抄起一鍋燙水潑去,文瘋子眼疾手快,一步蹦出三尺遠。
可憐胖子一家,躲不過天降人禍,直發出連連慘叫。
文瘋子又跳回來,沖伍四維谄媚地笑,笑得臉上皺紋全擰巴在一起。
他道:“四姐,文某在你家門前的打不能白挨。寒舍曆來有饷午不開鍋的規矩,不妨你讓姐夫今晌多添副碗筷,我為你家提幅字,你再裱起來挂在中堂,令貴舍更加蓬荜生輝,也祝明達、明啟早日青雲直上,如何?”
伍思維冷笑道:“家中喂狗的剩飯還留有一碗,拿你吃了,狗吃什麼?”
文瘋子又作了個揖,仰天長歎一聲“時不利兮骓不逝”,轉身悻悻而去。
文瘋子是個窮秀才,恰好懂點算命的皮毛,拿着個從寺廟讨來的雞血玉貔貅,逢人便說人家有血光之災,買下貔貅即可擋災,人們覺得晦氣,要麼對他避之不及,要麼沖他吐口水,直接開罵。
他趿了雙破草鞋,腳跟露在外,路邊的雞誤以為是吃食,啄了一口,他一吓,仰頭摔進泥溝,滾了一身爛泥。
衆人見狀一陣哄笑。
等他爬起來,再回頭時,胖子一家早已無處可尋。
伍明啟蹲在樹下,折下一根樹枝,削掉尖刺,憤然道:“力拔山兮氣蓋世,不過是說我們氣力大,倒無可厚非。女項羽是啥子意思,再說他項羽落得好下場了麼?四面楚歌,兵敗自刎烏江邊,被漢軍大卸屍首。人人道他是文瘋子,瘋子根本就不瘋,褒中帶貶實為貶,他哪是誇我們,分明是咒我們像項羽那般昙花一現,心思毒着呢。”
伍明達挨着她蹲下,道:“民間有女子入學堂,廟堂上有女人封王拜相。文瘋子究極幾十年,土快埋到脖子了,還是個秀才。在他眼裡,昔日奴婢要翻身做主,不急才怪呢。他娘老爹大抵曉得老瘋子不是中舉的命,死前為他留下幾分薄田,好讓他後半生莫挨餓。可惜讀了那些個聖賢的書,放不下身段,他娘爹沒死幾年,文瘋子就将田産賣了,吃了大半輩子百家飯。娘從沒允過他,說他是打着禮遇讀書人的幌子混吃混喝,所以文瘋子這些年一直對咱家心存龃龉。娘做得沒錯,家物什兒不是大風刮來的,怎好平白無故施舍于人?”
伍明啟把樹枝往土中一插,起身道:“哼,依我看,有人身子上做了主,骨子裡還是奴才。”
晌午,李潛端上飯,伍明啟覺得不夠,轉身到廚房多添了一勺。
她看着冒尖尖的一碗飯,仍覺不夠,拿勺将飯壓實,又蓋上一勺,她平常練功,身量幾乎等同成年男子,這幾年正值抽條,食量越來越大,身形也愈發高壯,顯現出虎背熊腰的迹象。
“伍大,我與你娘兩人,吃的飯加起來不及你妹妹一人。如今豬肉一斤一百二十文,照你倆這吃法,家中遲早要虧空。”才開飯,李潛便算起了賬。
伍明達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裡,說道:“吃空了就去借,總不能讓我和明啟餓着肚子。”
李潛恨鐵不成鋼,鼻中的怒氣将髯長的胡須噴得抖動,他忍無可忍:“姑娘家十五及笄,你們這歲數理應嫁作人婦,在夫家相夫教子。不想一個兇野剽悍,一個五大三粗……”
伍四維放下筷子,“老李,你當真迂腐,愚不可及。承蒙先祖庇佑,風水輪流轉,武周皇帝轉世投身到了天家,女人重新做起了皇帝。如今新帝登基,女子也可奪魁中第。我女伍明達、伍明啟都是池中之物,讓她們嫁人做什麼,上趕着去給别家當仆役?說不準她倆有朝一日官居要職,做了人中龍鳳,想起你這般話,誰還念得上你這做爹的?”
李潛清楚伍四維的烈性子,她說至興頭上,插不得話,隻垂頭默不作聲,面色早和鍋煤一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