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幾日，伍明達仍有些提心吊膽，腦裡始終緊着根弦，不肯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就是掉根針下來，她也會警惕半天。

又過了一段時日，依然未聞有關雲夢山莊和丁雲舒的消息，雖猶自記挂着，但不再如以往那般風聲鶴唳。

這天日上三竿，伍明達獨自站在宅院中央，兩臂撐在水缸的邊緣，似乎想從一缸水裡瞧出個所以然來。

“明達。”一道熟悉的嗓音在門外喚她。

“烈星！”伍明達又驚又喜，開門将程烈星迎進門。

程烈星僅知她家住昆明，但尚不知她具體居所，隻能到此東找西問，費了好些口舌功夫，這才找到她家門前。

“你如何到雲南來了？秀姈和丁堂主她們如何，大家都還好？”伍明達忙拉着她坐到石桌旁，又為她斟來一盞茶。

一路披星戴月，程烈星來時裝的水早被她飲盡，眼下唇幹口燥，見到一杯飄着淡香的清茶，如久旱逢雨，雙手接來茶盞，吹了吹茶沫，大啜幾口，才道：“你莫要擔心，大夥兒都好。懷瑾已經去了荊州，鐘大人也替我們讨回了公道。”

“在我們走後的第二日，鐘大人就在衙門公堂宣诏，她道‘陛下有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屬舊例，難應今時之國策。當破除嫁娶纏足等陋規，廢不婚女納稅之舊令，黎民權貴之子女可依母姓，不論其父是否為贅婿。因童婚、冥婚、強娶強賣等自衛而殺傷她人者，無罪。童婚、冥婚、強娶強賣等之主謀判斬立決，從者斬監候。若因上述求于本地官府，而官府不受理，可登聞鼓直訴天聽。’”

伍明達心頭一熱。

“鐘大人拿出我們的畫像，又道‘這三人，若依舊令，則罪無可恕。但依新令，三人解囊襄助她人脫困于嫁娶陋規之中，無罪！女人們，從今日起，不成婚，不生養，都是你們的選擇。你們并非池中之物，本就不該待字閨中、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你們是人，你們要去做宰相、做将軍，去提筆安天下，策馬定坤乾。’”

“鐘大人當真是說這麼說的？”伍明達隻覺胸腔内一陣熱血澎湃，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在身體中激蕩。

程烈星說道：“這可是君王诏令，怎會有假？”

“是啊，君王诏令，怎會不是真的。”伍明達轉而問道，“烈星，你下山後，你有什麼其他打算？”

程烈星抿了抿唇，随後道出實言：“你們是我下山所遇的第一個朋友，其間也幫襯了我不少，說話我便不避諱着。你受有我師尊囑托，自然對我多有關照。不過我另有她志，既不想寄她人籬下，也不願出将入相。我的志向唯為遊曆天下，廣推我抱樸守真之思想，還江湖一片清明。山下人淫邪念頭太多，隻求能遇一二個知心好友，共同實現抱負。”

伍明達坐在她對面，心想：程烈星初出茅廬，意念不切實際，她本人不回頭，我更不好涉入她的因果，隻好心叮囑道：“你有這般志趣，固然是好，可若是放于實踐，怕是極為難辦。”

程烈星道：“山下的人都想得太複雜，若是人人都能抱樸守真，豈不是更好？”

伍明達道：“坐而論道故而容易，若真将其放于現實，談何容易？民心易得，人心難改。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正如皇帝能号令天下而莫敢不從，但她能管你是信人還是信鬼？你要是想做此事，隻怕要付出許多代價。”

程烈星抽出去奴，刹那白光耀耀，她坦然道：“我既決定出山，就已經做好苦海無涯的準備。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放眼四海，無人守真，那就由我來守。”

伍明達内心歎了口氣，道：“你執意要做，我攔不住你。”

程烈星推劍入鞘，雙手握拳，似是做出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她突然起身，正欲告辭，伍明達扯住她的手腕：“你再在我這兒待幾日，動身也不遲。别看我家宅院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多留個客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程烈星卻無任何留戀之意，“明達，就此别過吧。江湖諾大，幸甚識君，你我必有緣再見。”

伍明達還未反應過來，隻見程烈星的道袍閃過，即消失在門外。

“等等！”伍明達追出門外。

程烈星腳下的步子邁得極快，不出多久，已與伍明達拉開老長的距離，伍明達小跑出一段路才追上她。

“程烈星！”伍明達大呼一聲。

程烈星猛地回頭，催促她回去：“你不必送我，我此行要往東走，直到沿海。”

伍明達暗罵了她句呆子，道：“我不送你，隻是想送你一句話，也是你師尊叫我送你的，那日走得太急，忘記告訴你了。”

程烈星一聽是魁一真人讓帶話來，眸光璀然一亮，問道：“什麼話？”

“不多，就四個字，和光同塵。剩下的路，我陪不了你，你自己慢慢體會吧。”伍明達抱拳，“這次是當真與你道别啦，烈星，你此去保重。”

程烈星也抱拳，“你也是。保重。”随後揮手作别。

伍明達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漸漸縮成一個黑點，這才如同從一個夢境中抽身，擡腿返回家中。

“誰啊，來得快去得也快？”伍明啟瞧向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