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煙居位處金陵鬧市,本應該開門迎接來客,然而日近黃昏,依舊關着大門。伍明達正覺奇怪,隐聽得一陣絲竹管弦之音,傍着徐徐歌聲,飄繞于上空。
梁懷瑾抓着銅環敲了三聲門,大門啟開道口子,一股清冽的香味随即飄逸出來。她朝裡塞進去一吊錢,門内發出幾聲笑,大門随即敞開。
此時那股味道更濃了些,仿佛蘊含着無形力量,牽着人往裡走去。
伍明達聽不清一旁門僮的恭維,隻身踏進門檻。
眼前八名僮仆低頭垂手,分别立侍左右,另有兩名僮仆從廳内小跑着迎出,将伍明達和梁懷瑾引入。
方才在外隻窺見牆内一隅,便已能遐想裡面是何等仙境。
如今正值深秋時節,外頭萬物凋敝,春煙居内卻是綠樹蔥茏,花團錦簇,曲折遊廊下流水汀汀,薄霧籠罩其間,恍若置身蓬萊仙閣。
伍明達心想:“想必那天庭也就是這番景象了。”
廳堂的牆上懸挂着十來幅詩畫,皆是文人雅士在此宴飲時所作。
梁懷瑾挑了一間雅閣,二人甫一落座,伍明達兀自斟上兩盞茶,說道:“要不說還得是你梁大小姐,讓我有幸領略風花雪月詩意場。”
梁懷瑾洋洋得意,她喝下一口熱茶,道:“什麼陽春白雪,下裡巴人,我當今算是看明白了,有錢更要及時行樂,搞些詩詞歌賦;沒錢便俯身草莽,與蚯蚓蛇蟲為伴。”
談笑間,琴筝聲動,歌伎聲音悠長,為衆客唱一曲曹植的《箜篌引》。
待唱到“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時,簾外雨聲漸歇,芭蕉葉挂着一串串銀珠。
伍明達席地側躺,一隻手撐着頭,打了個哈欠,道:“倉廪足而知禮節,怪不得那些個富貴人家喜歡這等過場。”
梁懷瑾仍端坐着:“我有陣是窮怕了,若後輩子還能接着享受榮華富貴,我便死而無憾;若再讓我窮一回,我就撒手做道士或者尼姑去,什麼都不管了。”
伍明達往嘴裡送入一塊瓊葉糕,覺得粘牙,嚼了一會兒才咽下,“你去做道士尼姑?你舍得自己去當道士尼姑?”她翻身仰躺,左腿搭在右腿上,“那我還去當皇上呢。”
梁懷瑾歪着頭,瞧見窗外天色昏沉,突發奇想道:“明達,今夜你我以茶代酒,以‘女兒’為酒令,輸了的,自罰一杯,如何?”
伍明達連連推說:“我是一介武人,不會這風的雅的,不然我隻得占着春煙居茅房不走了。”
梁懷瑾卻執意要行酒令:“你說的不作數,今夜非得陪我玩才是。”
伍明達想到這次她做東,不好再三推阻,隻得依她作罷。
梁懷瑾倒蓋過碗,用筷子有節奏地敲擊。
見伍明達抓耳撓腮,一時想不出來,梁懷瑾索性放下筷子,拿了塊糕點吃起來。
正當伍明達焦頭爛額之際,忽的靈光一現,而後搖頭晃腦道:“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1]女兒憔,晨昏侍奉公婆累;女兒悴,要生娃娃一大堆;女兒悔,想把紅紙書撕碎;女兒盼,白天來個新妹妹,晚上和男人鑽進帳中睡。”
說到此處,伍明達戛然而止。
梁懷瑾滿臉疑惑:“怎麼不說了?”
伍明達清了清嗓子,道:“女兒喜,原來妹妹是個二劊子手,砍了男人的醜雞|巴,疼得他掉下王八淚。”
梁懷瑾沒捏穩手上的糕點,碎屑撒了一身,她笑得差些背過氣:“哎喲哎喲,好你個伍明達,什麼烏龜王八淚的,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一通胡話?”
伍明達又晃了晃腦袋,“自是秉文經武,無師自通而已。”
梁懷瑾拍去身上的碎渣,正坐道:“你且聽我說。女兒喜,末路恰逢及時雨;女兒愧,怕應羞見,明娘才氣。”
伍明達不懷好意地笑道:“我還有一句,須講給你聽。女兒喜,梁懷瑾慣會拍馬屁。”
梁懷瑾笑着惱她:“我好心誇你,你竟說我拍馬屁?罰你喝一海!”
伍明達端起茶杯,作勢要灌她:“我比你說得多,要罰的也該是你。”
外頭響起一陣喧嚣,蓋過了器樂聲和歌聲。
伍梁二人不由得側起耳朵細聽。
有人道:“今夜有解元巡城,姐妹們尋完樂子,咱又一同瞧瞧去。”
伍明達和梁懷瑾對視一眼,伍明達道:“來都來了,今日趕巧,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吃飽喝足後,梁懷瑾打包好兩提糕點,待上榜的那幾人遠去,伍明達和梁懷瑾也跟着離開。
本朝不設宵禁,星幕低垂,金陵城内仍舊人群攢動,一片燈火闌珊。
在金陵最繁華的街巷,開着幾家胡人酒樓,紅發碧眼的胡姬提着酒壺,添酒傳菜,穿梭其間。
梁懷瑾提議:“下次吃喝去這兒,還有表演胡人絕活的,叫什麼魔術,就是使障眼法,把有的變沒,沒的變有,把人變成兔子,兔子變成狗。”
河邊瓦肆的雜耍藝人手執火把,嘴裡含住一大口酒,一口氣對準火把噴去,火焰瞬間脹成一團烈火,霎時照亮一方街巷。
一隻猴兒攀上藝人的手臂,藝人又噴出一口火,點燃面前的三個鐵圈,猴兒往裡一鑽,跳出鐵圈,接着淩空翻滾一圈,順勢爬上藝人的肩頭,龇着嘴向人們作揖。
看客們無不拍掌叫好,向地上的碗裡擲去錢币。